第8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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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邊是過節的熱鬧,紫宸宮中卻是另一番景致。太醫們進進出出了一下午, 似乎是將圣人的病勢暫時控制住,但壓低后傳來的聲音仍舊隱隱透『露』著不詳的意思。殿內不知幾時安靜下來,宮人都被遣退到殿外守著,濃郁的香味再度彌漫, 透過縫隙傳進暖閣。 宋星遙又想打噴嚏, 只好用手緊緊捂住口鼻以免壞事,過了片刻香味稍淡,她才小聲道:“這味道太濃了,青湖下了猛『藥』, 圣人恐怕不行了。” 『藥』玉枕中的『藥』,除了鎮定安眠外,還能麻痹痛苦, 讓人在短時間內伉奮造成精力充沛的假相。這么濃的味道, 韓青湖必定已經把『藥』用到極致,才能緩解圣人的病痛,讓他暫時恢復。 這也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林宴蹙眉, 他也察覺了,但眼下二人均脫身不得,只能貓在這里看著。兩個人的心都懸在半空,可味道減淡之后,外頭又沒了聲音,圣人未轉醒。宋星遙緊張得滿手是汗,讓林宴攥進掌中。 “林宴,你這衣裳不合身。”借著微弱光芒,她瞧著他這身小宦官的衣裳道,試圖以說笑緩解心中焦慮。 林宴看看自己這身打扮,臨時找來的衣裳,肯定不合身。衣裳小了,袖子短了半截卡在手肘上,袍裾不及腳踝,『露』著鞋面,梳著個小髻戴著冠帽,著實好笑。 “一會要是動起手來,你動作別太大,小心繃裂衣裳。”宋星遙笑他。別看他瘦,脫了衣服卻是皮緊rou實的,再想想他舞劍時的英姿,冷不丁“斯拉”一聲繃裂了布帛,那畫面必定夠她笑一輩子。 “這節骨眼了還笑?”林宴大掌按在她頭上,又正『色』道,“一會若有合適時機,我會先出去引開他們,你再伺機逃離此地,往太『液』池方向去,長公主在那邊。” 宋星遙擰眉剛想表達不同意,卻見他做個噤聲手式,外面已有新的動靜。 ———— 幾聲沉緩的腳步聲響過,韓青湖溫柔的聲音傳來:“陛下,拜月的時辰快到了,大伙都在太『液』池畔等著您,妾身為您更衣吧。” 圣人渾濁的帶著痰音的聲音響起,伴隨著幾聲咳嗽,已被韓青湖從床上扶下,似要強撐去太『液』湖赴家宴。 林宴將門打開一角朝外張望,殿上燭火祟祟,沒有第三人,殿門上卻倒映無數人影,門外守著很多人。 韓青湖扶著圣人在偌大的銅鏡前坐下,手里拿著篦梳替圣人綰發,灰白黑三『色』摻雜的發已被梳松,可一梳到底就是滿手落發,他佝僂著背,毫無朝堂上挺拔的模樣,與身邊正值韶齡的韓青湖一比,更是老態畢『露』。 “青湖,朕老了。”他撫著她光滑的手背道,渾濁且泛黃的眼睛里是『迷』戀的神『色』,又仿佛是貪婪,“可你還這般年輕,陪在朕身邊委屈你了。” 韓青湖放下篦梳道:“不委屈,陪著陛下是妾身榮幸。今日是仲秋,闔該全家團圓才對。”她說著輕輕俯身,趴在圣人肩頭,輕輕道,“不論天上地下,都該團圓。陛下,韓貴妃托夢給我,她在地下等你多時了。” 圣人手一顫,不可思議地轉頭:“愛妃,你在說什么?” “我說,他們在等你。”韓青湖按著他的雙肩,阻止他站起。 他老了,被『藥』毒廢,身上已無氣力,掙脫不開韓青湖的手,只將已然凹陷的雙眼瞪得要脫離眼眶:“你……你……” “是不是覺得奇怪,你的身體反反復復,起起伏伏,總不見安?”韓青湖抓一把他的發,用力一扯,又扯下無數斷發來,“是我下的毒,不是廢后李氏。” 圣人大驚,突然發力掙開她的手,自己卻也不穩,朝前跌去,撞上銅鏡倒在地上,韓青湖的鞋出現在他面前。 “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你這一生庸碌無為,不過靠著卑鄙手段登上帝位,殘殺手足,謀害忠良,寵幸『jian』侫,又睚眥必報,這江山你不配坐。你這帝位如何奪來,你的兒子們也會如何來搶,我會讓你無子可繼。當初你屠我滿門,今日我便悉數奉還。” 語畢,韓青湖一腳踩在他肩頭,『逼』著他伏倒在地,笑了兩聲,有著報復的痛快。 她真是受夠了,呆在他的身邊,每一天都是生不如死的煎熬。 “來人……來人……”圣人趴在地上,朝著殿門處爬去,手徒然在空中『亂』揮,嘶啞的聲音卻傳不出門。 那『藥』雖能令他精神好轉,但他仍舊是被掏/空的瀕死的老人,并無余力。 門外此時卻忽然傳來宦官聲音:“三殿下求見。” 圣人眼神一亮,仿佛找到救命稻草般望向殿外,韓青湖卻一聲冷笑:“允。” 殿門打開,夜風涌入,吹散滿殿異香。三皇子趙睿崇進來,他走得很慢,也很小心,似乎生怕驚醒什么,目光警覺地望著四周,一邊試探著道:“父皇?貴妃娘娘?父皇可還好?拜月時辰到了,兒臣來請父皇……啊……” 屏風后的景象將他嚇了一跳。 圣人倒在地上,雙眸幾乎瞪出眼眶,正死死盯著他,嘴唇囁嚅著吐出微弱的聲音,唇角掛著血跡,地上是一大口嘔出的血。 “父皇!”他驚叫一聲,忙蹲在圣人身邊,又望向韓青湖,“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這不是你要的嗎?”韓青湖淺笑道,“你都已經在外頭布置好了,讓我助你這一把,現在又何必在你父皇面前惺惺作態。” 圣人不可置信地看看三皇子,又看看韓青湖,斷斷續續道:“你……你們……” “我們?陛下覺得呢?”韓青湖走到三皇子身后蹲下,雙臂一圈,輕輕圈住他的腰,柔聲道,“殿下,你答應過我,來日你登基為帝必不會委屈于我,可別忘了你的誓言。” 三皇子被她語風一吹,心中微『蕩』,脫口道:“不會忘的。” 韓青湖又是一笑:“那還不動手?” 地上的圣人已又咳了口血出來,氣息稍順,灰敗的臉上布滿怒『色』,朝三皇子道:“你竟然與她……與她……” “父皇,青湖這般年輕,你怎忍心讓她陪在你身邊?你老了,已經不成了,也該退位。”三皇子回手握住韓青湖的柔荑道。 圣人勉力抬手:“你這忤逆子,可知這毒『婦』安的是叫我絕嗣之心,你現在出去,讓人將她拿下,我便下旨將帝位傳于你……” “你信他嗎?”韓青湖撫過三皇子的臉頰。 三皇子搖頭:“我信你。” 圣人不再期待三皇子,轉而又往殿門處爬去,費盡全力道:“來人——” 門口的宮人聽到微弱聲音,不太確定地問:“圣人可是喚人?” “不曾。”韓青湖代為回了句。 三皇子已經捂住圣人口鼻,韓青湖自袖內『摸』出匕首塞入他另一掌中:“殺了他,這帝位便是你的了。” 三皇子手卻又一抖:“殺……殺他?” “不敢?”韓青湖反手團住他的手,將那匕首牢牢握住。 “反正……他也是將死之人,不必親自動手……青湖……”三皇子搖搖頭。 “等他死太慢了,不如干脆些!”韓青湖笑笑,握著三皇子的手將匕首往前一送。 ———— 森冷刀鋒沒進圣人胸口,宋星遙的雙眸被林宴的手蒙住。 “別看。”林宴抱著她道,他臉上如覆霜雪。 目睹一切的宋星遙只能勉強保持鎮定,任他捂住自己的眼,道:“我們現下該怎么辦?” 宮闈劇變,若是讓人發現他們躲在這里,一個也活不了。 “殿下應該快來了,再等等。”林宴道。 三皇子纂位的計劃長公主早有預料,他離開太『液』池前往紫宸宮應該逃不過趙幼珍的眼,她正等著他發難,好借口拿下他,只是恐怕誰也沒有想到三皇子竟會下此狠手。 “不對呀?”宋星遙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青湖怎會同三殿下合謀謀害圣人?這毒局從一開始就是她與趙睿安所設,為何……” 她先前見三皇子糾纏韓青湖,還當只是三皇子一廂情愿,可今日再見,青湖與三皇子明顯已勾結在一起。 林宴被她一語點醒,思前想后,將近日種種串聯一起,眉頭頓時大蹙,只道:“三皇子中計了。” 中的是韓青湖的美人計。 圣人身體早就虧空,根本挨不過八月,韓青湖下了重『藥』,為的就是讓朝中上下知道圣人身體好轉,如此一來,因為刺殺五皇子的證據落在長公主手中的三皇子,生怕圣人知道真相要治罪于他,而他不論才能還是遠見均比不過趙幼珍,狗急跳墻之下動了殺機,打算纂位,與韓青湖不謀而合。 所以近日長安異常動向,都為了這一夜準備。圣人暴斃,他是理所當然的繼位者,將以最快的速度控制大明宮。 只不過,他低估了韓青湖。 韓青湖挑在這日殺圣人,除了是替韓家報仇外,也為了幫一個人。 “青湖在給趙睿安造勢。” 林宴一語落地,殿外忽然傳來匆促腳步聲,宮中禁衛與大批人馬趕到。 “怎么這么快就來人了?”三皇子驚道。 韓青湖卻起身,將發間簪釵往下拔,一根根扔在地上。 “你要做什么?”三皇子拋下父親尸首問道,他身上已染滿血跡。 韓青湖不語,又將鬢發撥『亂』,撕開衣袂,聲廝力竭地喊起:“快來人——三殿下弒君!” ———— 三皇子趙睿崇弒君纂位,不僅會引發長公主與他之間的爭斗,也會令長安徹底大『亂』,趙睿安是東平藩王,以“勤王護駕”為名,才能揮軍長安,名正言順攻入帝京。而此番恐怕他的大軍已在路上,也許有一部分已秘至長安城外,只等韓青湖這一句話。 這步棋埋得很早,從韓青湖被送入宮中那日就已經生根。 趙睿安的心計,已深到令人背脊發涼的地步。 宋星遙一想起自己與這樣的人打過交道,心里便不斷冒冷氣,原來以為十里煙火的算計已是極致,卻不想伏筆一重又一重,從相識的最初就已步步為營。 “我帶你出去。”外頭已經生變,刀刃錚然之音響過,殿內殿外似成對峙,林宴不能再讓宋星遙呆在這里。 話正說著,暖閣的門忽然被人打開,有個宮人出現在門口,看到林宴她一愣,卻也不及多顧,只道:“娘娘命我送娘子離開,請隨我來。” 宋星遙認得這個宮人,她是韓青湖的親信,韓青湖說過要送她離開,看來所言非虛。 林宴拉著她悄然出來,殿內殿外的注意力都被韓青湖和三皇子吸去,沒人發現他二人的存在,二人跟著宮人走到殿北角,宮人一轉燭臺,地上『露』出暗道入口。 “暗道直通紫宸殿外的小花園,到了那里往北,自有人接應娘往城外去。”宮人邊引二人進入邊解釋道。 外頭也不知是何狀況,韓青湖和三皇子俱已跑出殿去,也不知與何人起了沖突,打斗聲音大作,刀刃交加的錚然聲不時響起,殿外火光重重,已將大殿重重圍住。 這動靜隨著宋星遙進入暗道而漸漸又小下去。林宴掏出火折子小心點亮,路一條到底,無需區分方向,甬道狹窄,他牽著她一前一后飛快朝前奔跑,宋星遙跑得滿頭大汗,待被他拉出暗道停下步伐,已是氣喘吁吁。 按照韓青湖的交代,讓她向北走就能遇到送她出城的人。 出了城,她會更安全。 林宴望著遠處晃動的火把光芒,只斟酌片刻就果斷道:“我隨你出城。” 宋星遙拽住他:“我不出城。那邊情勢不知怎樣,你不在,我怕禁軍、神威軍都會『亂』,而我……我是長公主身邊的人,明哲保身早就不是我的路了,我與你同去。” 上輩子渾渾噩噩,只想著自己死得冤枉,于是到了這輩子貪生怕死做個膽小鬼,可一路走到今日,當初那些惶『惑』那些恐懼,早就隨著這一世截然不同的際遇和閱歷而煙消云散,她嘴里總說著怕死,心卻日漸堅定。 死過一次的人,要么更加怕死,要么更加無懼,而她……走過這重生四年,貪生依舊,死卻再不怕了。 林宴攥緊她的手,鄭重沉思片刻,道:“好。” ———— 紫宸殿外已然大『亂』。 刀光劍影在火『色』下閃過,人混戰在一起,也不知孰黑孰白,又或者各懷鬼胎。韓青湖被人護著,躲避周身的如光劍影。她已滿心驚疑,事態的發展與她所想的并不一樣。 三皇子也被人護著,正從殿上往殿下逃。中庭上圍著許多人,兩相對峙,其中一方當前那人,正是趙睿安。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亂』相,看著三皇子被人護送到自己面前,只道:“三殿下已經安全了,宋星遙人呢?” “待三殿下登上大寶,必將宋六娘賜予東平王,現下何必著急。現下長公主謀逆,與韓青湖合謀陷害三皇子,還請東平王出手平定叛『亂』,將『亂』賊一舉拿下,護三殿下登基。”林晚站在趙睿安身邊,聞言笑道。 趙睿安冷眼如刀,生剮著三皇子與林晚二人,萬千念頭急轉。 為了一個女人,放棄籌謀數年的大計,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