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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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怎么認出他的? 那個跪在門前的丫鬟鶯香,他亦有印象,那本是她最信任的丫鬟,隨她嫁入林家,最終卻受人利用毒害于她。這一世,她卻早早將鶯香逐出院子? 還有已然被錯過的……曲江池畔的初逢,似乎也被生生改掉。 五月前,他也在那時候歸來的。 “清霄兄?”旁邊有人喚他。 方遇清更是調侃道:“林兄想什么呢,難得見你走神。” 林宴這才察覺自己失神,微勾唇角,并不回應,只朝宋夢馳道:“你也不必過份擔心,六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倘若她能隨我們回到長安,到時我請宮里的老醫官到府上替她再仔細診治一番……” 話沒說完,門外宋大郎拱手入內,朝眾人道:“幾位的行李已命人送到靜章堂了,另已在那邊備下薄酒,給幾位接風洗塵,請。”說話間因聽林宴提及要請醫官的事,心中不免好奇,于是問道,“三郎,先前話說了一半,你還沒介紹這位兄臺的名諱。” 宋夢馳看著林宴一拍腦門:“瞧我這記性,一會罰我三杯酒。”而后才介紹起林宴來,用詞極盡簡單,“長安林家的嫡長子,林宴,道號清霄。” 宋大郎先是一怔,進而頓悟——長安能有幾個林家?又能有幾個林宴? 白馬戰神的林家乃是開國功勛,雖無世襲罔替的爵位,卻手握實權,掌十萬神威軍,圣人心腹近臣……數重光環之下,一個“林”字足夠說明所有,他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字眼。 而拋開林家家世不談,林宴早在圣人身邊聽差,深得其寵,如今已任正四品的千牛衛中郎將,可謂少年得志。 宋大郎再看林宴的神色,已然不同。 ———— 林宴的到來在宋家掀起軒然大波。宋家人本當宋夢馳帶回來的只是平輩之交,縱然身份尊貴些,也都是未得功名官階的少年郎,卻不想其中竟有個名滿全京的林宴,這就難怪能在金吾衛說得上話了。從品階上來說,他已經超過宋家所有人,當下便驚動了家老小。 宋家兩個叔伯不敢怠慢,自要親自接待,宋家幾個兄弟也都慕名而來圍著林宴幾人打轉,不是飲酒暢談,就是相邀外出瀏覽洛陽名勝,日日不落空。那廂宋星遙頭疾未愈,整日昏昏沉沉臥于屋中休養。 如此這般,待到宋星遙頭痛徹底消失能起得了身,已是三天之后。 “不喝了。”宋星遙推開燕檀端到她手邊的藥。 漆黑的藥汁泛著苦澀味道,宋星遙嫌棄非常。三天時間,足夠她將記憶徹底厘清,這藥沒必要再喝了。 燕檀剛要勸她,她已走到窗邊朝外望去,根本不給她勸話的機會便蹙眉道:“怎么還跪在那里?” 從繡樓往下,正好能望院中情景,鶯香面朝她的繡樓,跪在院門外,已是第三天,每天都早早來,跪到月出方離,不言亦不語。宋星遙早就聽燕檀提起,只是她頭疾發作間也顧不上這事。 “說是辜負娘子的信任,要給你請罪,我們都勸過幾遍也無用。”燕檀回道。 按說出了那樣的事,宋家就是把鶯香發賣了也無不可,不過因著宋星遙當時那句留她之話,府內暫未處置,等著宋星遙親自發落。宋星遙聞言令人取來鶯香身契,帶著燕檀下了繡樓。 八月太陽仍毒辣,鶯香連曬三日,臉曬得發紅,后頸也曬到脫皮,此刻正汗流浹背地跪在地上,見宋星遙下來,欣喜抬頭道:“六娘子!” 宋星遙面上無笑,嘴里淡道:“起來吧,跪著像什么樣子。”卻沒上前扶她。鶯香猶豫片刻,還沒起身,就聽宋星遙又道:“這是你的身契,如今交還于你,便算全你我主仆之誼。”說著她朝燕檀示意,讓燕檀將手中身契交還給鶯香,鶯香卻不肯接,反往宋星遙裙邊跪去。 “你不必多言,今日我便明白告訴你,我不會留你在身邊。我確曾當著眾人之面應承過留你在府中,你只當我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吧。如今你母親已定罪,刺面且徒三年,足夠你帶著你弟弟找個地方過清凈日子。你已無后顧之憂,不必非留宋家。我免你贖身銀,送你自由身,便算還你幼年救命之恩,從此兩清。給你兩天時間收拾細軟,后日我讓劉mama送你離府。”宋星遙退開半步,全不給她開口求情的機會,語畢拔腿就走。 燕檀嘆氣跺腳,雖有同情之意,她卻不敢多說,只將身契擲到鶯香懷中,飛快跟著宋星遙走了,只是才走出幾步,二人便又匆匆停下。 前頭數步遙的小徑下走出一群人來,恰正是宋夢馳與他的友人。 方遇清吹了聲清哨,沖身邊的人打趣了句:“瞧不出六娘子竟有些殺伐果決的氣勢。”顯然是將剛才發生的事看在眼中。 他的聲音不小,宋星遙聽在耳中,停在原地不動,目光從幾人身上一一掃過——全都是老熟人。 方遇清,俞深,還有最后那個人。 她與林宴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穩穩地,再無一絲驚亂。 第15章 交鋒 宋星遙與林宴諸人遙相對立,時間似乎有瞬間凝滯。 那廂俞深先開了口:“言而無信,非君子所為。”顯然,俞深與方遇清有不同見解,并不認同宋星遙對鶯香的處置。 宋星遙與他們隔著幾步距離敷衍地行個禮。俞深的話她也聽見了,但她不打算辯駁,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少年才愛逞一時口舌之快,作出自以為是的判斷,十五歲的宋星遙愿意和他辯個是非黑白,但二十五歲的宋星遙沒那閑情逸志,就連在這些人面前多站一會她都嫌累。 “少拿君子誠信壓人。一個背主的奴才,愿意還她自由身已屬開恩,還要如何?哦,別人捅你一刀,你還留在身邊?你也放心?”方遇清替她辯白起來,末了又朝宋星遙挑眉,“我說的對不對,六娘子?” 宋星遙沖他一笑,不置可否。林宴身邊的朋友大多來頭不小,當年看不上她的出身,也看不慣她的行徑,平素沒少在林宴耳邊貶低她,只有年紀最輕的方遇清替她辯白過幾句,也曾夸她率真勇敢不似閨閣女兒,與她倒有幾分情誼。不過這人離經叛道,滿腦子古怪想法,雖有真才卻誓不出仕,整日游手好閑,是長安城最出名的浪蕩公子。 眼瞅俞方兩人要吵起來,宋夢馳忙出來圓場,因為見著宋星遙好轉心里也是實打實高興,面上笑開了花。 “遙遙,頭不疼了?” “不疼,我已無礙。”宋星遙笑出兩點梨渦,問道,“阿兄這是要去哪里?” 這條小道途經她的繡閣,他們一大群男人總不會要去看她吧? 宋夢馳用手背探探她的額頭,觸及一片冰涼后才道:“知道你身體大安,給你送禮來了。”說罷他讓人搬上一只小木箱,當著宋星遙的面打開。 宋星遙低頭掃了眼,馬上撩裙蹲下,梨渦笑得又更深了,抬眼就問宋夢馳:“都給我?” “咱家除了你養貍奴外還有誰養了?不給你給誰?”宋夢馳笑道。 木箱里裝的全是逗貓的物件——有系著鈴鐺的花哨孔雀翎,有藤編嵌鈴的小圓球,有一按機括就會亂跑的木雕耗子等六、七件精巧玩意兒,皆是市面上難見的東西。 “謝謝阿兄。”宋星遙大喜,拿起根雀翎抖了抖,愛不釋手。 “你喜歡就好,也不必謝我,這是清霄兄置辦的。”宋夢馳便稍側側身,讓出站在后面的那人來,“他給咱家姊妹兄弟們都準備了表禮,其他人的已經分送,就你這份,因著你突發頭疾所以拖到今日,你要謝就謝他吧。” “子奕客氣了,是我們到府上叨擾多日,這些薄禮不過略表心意。”平靜的聲音藏下外人聽不到的情緒,似心臟脈博的跳動,林宴只垂眸望她。 宋星遙正蹲在地上,露出頭頂兩個環髻,沒抬頭,拿著雀翎的手卻松開了,雀翎輕飄飄落下。 “送禮貴在投其所好,道長誠意十足啊。”方遇清翹起一邊嘴角,不懷好意揶揄道。能送出這箱逗貓物件給宋星遙,林宴必然是事先探聽過她的喜好,有意思。 林宴雖已還俗,但摯友間開起玩笑來,仍愛以道長稱之。 宋星遙臉上喜色收盡,對箱中物件失去興趣,她將箱子闔起,起身淡道:“多謝林公子。” 林宴不過頜首以回,將她眸中敷衍悉數看入眼中——禮物是投其所好了,可送禮那人卻是投其所惡。 “咦?你怎么認得他?”方遇清好奇問她。 “我豈止知道林公子,我還知道你是方大人家的小郎君,那位是威遠伯府的俞四郎。幾位是我阿兄在長安新結識的好友,來洛陽頭日就在府里傳開,我已有耳聞。阿兄在京中多逢三位照拂,六娘在此先謝過三位,先前我頭疾突犯,怠慢三位了,恕罪。”宋星遙客氣道。 “你招待了我們兩條活鱸,好吃極了!”方遇清大笑。 “方公子若是喜歡,改日我再釣幾尾回來。”宋星遙大方道,語畢又好奇問道,“不知三位遠到洛陽,是有要事在身,還是……” “他們聽我提及洛陽風光,早想前來,此番恰逢我回洛接你,就叫上一起。他們在洛陽沒有府邸,咱們老宅又夠大,就招呼他們來府里以盡地主之誼,好過住在客棧。”宋夢馳便代為答道。 宋星遙掩唇清嗽一聲,偏了頭看自家哥哥:“據我所知,當年林公替大安朝立下汗馬功勞,那時還未遷都長安,太/祖帝便將位于尚善坊,毗鄰洛水的一處園子賜給林公。如今那園子就是林家在洛陽的別苑,比起咱們家可不止大了一倍,風光景致也好了不知多少,人家怎就沒有府邸了?”最后這一句,她卻是望著林宴說的。 宋夢馳被她說得一滯,俞方二人也同時怔住——林家在洛陽有園子?他們怎么都沒聽說過? 宋星遙這話也說得耐人尋味,隱有逐客之意。 “園子是有,不過家中已經幾年沒回洛陽住過,園中只留幾個看院的老人,若要落腳少不得要勞師動眾一番,自然也比不得府上處處妥貼,所以只能厚顏上門打擾。”林宴拱手道,三言兩語拆解宋星遙的招式和宋夢馳的尷尬。 “清霄兄說得哪里話,是舍妹不懂事,冒犯你了。”宋夢馳有些惱怒,氣meimei說話不識大體。 “我就是好奇那個園子,小時候路過常想進去瞅個究竟,如今好容易見到主人,想著能沾光進去玩兒。”宋星遙眨眼笑開,露出些微孩子氣,叫人惱不起來。 “六娘子若想去隨時都可以,里頭有片桂林,現在應該是開花了。”林宴開口就應允了。 “你也說園子久無人住已然荒廢,若要進去少不得勞師動眾,還是算了。都是小時候的念想,如今大了也無甚興趣。”宋星遙眼珠溜溜一轉,不在這個問題上與他糾纏,施施然行了個禮,道,“多謝林公子費心備下的禮,改天再釣兩尾活鱸招待你們,今日就不耽誤諸位了,我先告辭。” 語畢她命人抱起木箱,轉身就離,半眼都不多給。 待她走遠,方遇清才若有所思道:“真是稀罕,居然遇上個不賣你賬的小娘子。” 林宴不語,俞深卻“哼”了聲,似有不同見解,等宋夢馳引著幾人往走時,才在方遇清身邊低聲道:“不過欲擒故縱的小伎倆罷了。” “你懂什么?”方遇清冷笑,“她是不是欲擒故縱小爺不管,但除了林宴那母親meimei外,你幾時見過他在一個女人身上花心思?” 這問題讓俞深閉嘴深思,方遇清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調。 這年頭,神仙也思凡了。 ———— 宋星遙回屋后,連灌了幾大杯茶才將茶碗重重擱回桌面,手也撐在桌邊微微發顫。 她的頭是不疼了,但到底因為與林宴重逢而心生波瀾,這波瀾不為顧念舊情,而是她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當初她留在長安固然因為頭疾,但深究起來還是對未來根植于心的恐懼,對入長安、遇林宴這兩件事,有著本能的抵抗,所以在洛陽逗留數月。如今眼見心態已經調整妥當,入京的準備也已差不多,她本安心等著宋夢馳來接自己入長安,可先遇裴遠,再逢林宴,舊人一個接一個登場,完全打亂她的陣腳。 遇上裴遠尚可稱之為意外,因他的確是在這個時間出現在洛陽,與記憶無差,可林宴呢?他剛從終南山回京沒幾個月,這時該在禁中當差,好端端怎會突然跑來游覽洛陽,騙鬼呢? 上輩子她父親因著兵部的差使出錯,被流放嶺南,母親也隨其同赴嶺南,宋夢馳回了洛陽老家,只剩她與jiejie在長安。那年恰逢祖母病重,她好說歹說求了他數次,讓他陪自己回趟洛陽看望祖母與阿兄,他都沒點過頭。洛陽老宅,在他們相識的十年內,他一次都沒來過。 宋星遙攥緊拳,她本能地察覺到不對——林宴幫她阿兄不對,林宴出現在洛陽不對,還有林宴的眼神…… 這趟相逢,他雖聲色未動,可目光卻有些驚心動魄的味道。 適才她對林宴說的話是有試探之意不假,但林宴的回復還真大出她意料。夫妻七年,她怎會不知林宴的狗脾氣? 這人年輕時因修道的關系顯出幾分仙風道骨,看上去淡漠疏離,實則內里恃才傲物,他不開口只是因為懶得應酬搭理。這樣的林宴,更接近年近而立的他,那時他游弋官場,斡旋于一幫老滑頭間,歷煉得日漸圓滑內斂。但縱是如此,他也不曾放下過身段。 他這人,太過自負。 按他的秉性,對她的出言不遜他早該甩袖離開才對,絕不會為了芝麻綠豆的小事費唇舌向她解釋,更別提投她所好送禮這事…… 不對,他整個人都不對勁。 宋星遙越想越覺奇怪,恨不得把這人的皮扒開看清楚里頭裝的是啥。 不成,她要想辦法查清楚他的目的才能安心。 第16章 試探 仲秋玩月節,月色有別于平日,懸于天際宛若銀盤,倒映入水又被風揉皺,似宋星遙眸中瀲滟風情,明亮也無情。 林宴知道,宋星遙對自己起了疑心。 她對他的戒備和疑惑都藏在那雙漂亮的眼睛里,再怎么遮掩也逃不過他這雙眼,七年夫妻不是白當的,他了解她。 此番重逢,他仿佛看到十二年前在他面前甩下和離書的女人,一紙薄頁也被她扔出擲地有聲的重量來。 是啊,他已經有十二年沒見過她了。 嘉尚十二年,一杯鴆酒了他性命,他亡于她離世后第十二載。那十二年間,他扶持幼帝,匡扶社稷,一步一步剪除太后黨羽,再斬裴遠,最終將林晚拉下高位,永囚深宮。整整十二年,林家,興于他手,亦亡于他手。那杯鴆酒他喝得心甘情愿,本以為飲盡后這一生如云煙盡散,卻不想睜眼歸來,竟是未及弱冠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