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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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這一世正有些未知的變故慢慢開啟,攪亂本該了若指掌的未來。 侍衛聞言翻身上馬,隨行在馬車一旁,不妨竹簾之后又傳來男人聲音:“徐安,派人查查宋家人為何還未抵京?!?/br> “宋家人?”徐安疑惑——哪戶宋家人? “陪都開國縣男宋家的長房宋岳文,開春兵部已出調令命其入庫部出任主事一職,主管甲械,現在應該抵京才對。”男人難得解釋得詳細。 徐安恍然大悟,難怪他沒聽過宋家,原來不是長安人,可轉念一想他又不免好奇:庫部主事這芝麻綠豆大小的官,自家主子為何上了心?再者主子近日方才歸京,開春之時他尚在終南山修行,又怎會對京中官員動向了若指掌,連兵部開春發的調令都清清楚,當真是手眼通天? 這些問題,他不能問,車內的人也不會給他答案。 馬車漸漸遠去,碾碎一路陽光。 ———— 宋星遙又在老宅靜養數日,精神漸佳,只是因著先前淘氣受傷的事還被祖母禁足,已好些時日沒踏出小園。今日宋四娘子生辰,她被特許過去賀壽。難得能出去,宋星遙一早就起來,換妥衣裳后坐在妝奩前由著鶯香替自己梳頭。 頭發堪堪梳好,鶯香正挑了幾支珠釵出來讓她選,宋星遙忽感小腹下頭一陣急潮洶涌。她屁股坐不住了,忙捂住小腹,旋即意識到發生了何事:癸水來了。 這癸水來得毫無征兆,也不知幾時發作的,待宋星遙站起,那熱浪已濡濕裙褲。接下去屋中一陣人仰馬翻,又是更衣,又是要水,鬧騰半天宋星遙才泡進熱湯沐浴。 溫熱的水漫過胸口,她的頭被熱氣熏得暖融昏沉,雙手入水在小腹處打圈揉著,仿佛是經年累月形成的習慣,用這樣的動作來緩解身體上的某種痛楚。零星片段又閃過腦海,她忽然道:“不疼了?” “什么?”鶯香不解。 “月信不疼?!彼涡沁b下意識開口,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提及這個。 鶯香笑回:“娘子從小身體就壯實,自十三歲來天癸時起就未因月信而苦,比別家娘子幸運許多呢?!?/br> 世間女子多受月信之苦,每逢月信來潮,十有**總要受些苦楚,除開行動不便之外,腰腹酸漲疼痛者大有人在,但宋星遙的月信一直很順利,從沒因此疼過,甚至來潮之前一點征兆都沒有,所以這回癸水遲到數日她也沒有察覺。 宋星遙聽了鶯香之語,揉弄小腹的手不由一頓,腦中記起的卻是另一番往事。許是因為熱水的關系,她頭疼得沒那么明顯,隨之浮現的卻是另一種痛苦。 腹痛如絞,宛如針刺,她蜷縮在榻疼到打滾,冷汗濕透重衣,寒意從骨頭里蔓延出來,泛濫至四肢百骸,即便是三伏天屋里燒了炭火,也壓不下那股冷意……那是她? 二十歲以后的她,每逢月信來潮,便要經受此苦,一年十二個月,月月痛苦。 可是為何呢?她明明身體康健,從無此困擾。 宋星遙沒有答案,記憶忽然又開始錯亂,腦中接連又閃過零星畫面,頭又開始疼,她不自覺垂首,雙臂搭上浴桶邊緣,手指用力摳進桶壁。 “娘子,怎么了?”鶯香察覺她的異狀,忙丟開木瓢,一邊急道,一邊伸手撫上她肩頭。 宋星遙瞇眼斜睇,瞧著女人纖白素手伸來,眼見要撫到自己光潔圓潤的肩頭上,她忽想起什么,倏地一把鉗住那人手腕,狠狠一拽。鶯香驚叫出聲,險些被她拉進沐桶中。 她想起了一小節往事。 有人曾端來一碗又一碗藥,騙她飲下。 第3章 清霄(蟲) 腹中刀剮劍削的痛,宋星遙想起便渾身顫栗。 月信之痛,只有經歷過的女人,才知道是何等滋味。 她嫁林宴為妻七年無所出,并非因她不能生養,而是府中有人不愿她生下林宴血脈,便在她飲食里悄悄下了避子之藥。她雖不怨自己沒給林宴生過一兒半女,事實上最終鬧到和離,她甚至慶幸自己在林家了無牽掛,但是那避子藥藥性大寒,久服后不僅讓人無法生養,還敗壞她的身體,害得她每月受足刀剮針刺之痛,想來可恨至極。 但那藥是誰下的?她的婆母?林宴的meimei?亦或是林宴本人? 她卻無法深究,她甚至不知自己為何嫁進林家——每每思及“林宴”此人,頭便會劇痛不止。 “娘子也真是的,自個兒的小日子都記不清,昨個兒才換的衣褲,又該拿去洗了。”說話聲打斷宋星遙的思緒,她的另一個丫鬟燕檀正抱著臟污的褻褲與襦裙蹙眉抱怨。 鶯香被宋星遙甩開后有些惴惴不安,聞言沉道:“身為娘子的貼身丫鬟,記著娘子的信期本是你我職責,如今忘了,是你我失職,你還好意思抱怨?” “這怎能怨我?娘子傷重臥床,里里外外多少活,我哪顧得上?況且她的信期原不在這兩天,日子推遲了。”燕檀不甘示弱地替自己分辨道。雖然都是宋星遙的貼身侍女,但親疏差別,鶯香比她更得主子歡心,故只負責宋星遙貼身事務,旁的雜務,譬如清洗臟污褻褲這類活計,外人做不得,也只能交給她。她昨天才洗了一桶宋星遙的貼身衣物,今日又要洗,自有些氣惱。 宋星遙已經穿好衣裳,見二人斗嘴,勸了聲:“行了,都別說了,我知道你們辛苦。”語畢她出了凈房,倒也不急著去宋四娘那賀壽,歪倚在窗邊的錦榻上,懶洋洋地望著兩個丫鬟。 燕檀、鶯香二人都是宋星遙十歲時孫氏親自挑進府給她做貼身婢女的,跟隨她的時間一樣久,但平心而論,她更喜歡鶯香。燕檀為人雖然機靈,可心眼小如尖針又伶牙俐齒,從不忍讓,有時連她這主子都嗆,平日在府里沒少得罪人;鶯香性子溫和,處事周全穩妥,最合她的脾性,是以宋星遙難免偏心,私下里待鶯香更親厚,也正因此叫燕檀嫉妒吃味,平日沒少與鶯香拌嘴。 再加上鶯香救過她的性命,她記得的——十二歲那年宋家走水,鶯香為了救她出火場,險些丟了自己性命。 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偏寵有理,視鶯香如心腹,不論有什么心事,都說予鶯香知曉,鶯香也從未叫她失望過,幫襯了她許多事。 所以,那一碗一碗由鶯香端來的湯藥,她才喝得毫無懷疑。 ———— 即使宋星遙強迫自己不去思考,可記憶這東西太難控制,總會因為身邊的人、發生的事亦或某個似曾相識的場景而被突然勾起,宋星遙無能為力。 一捧烏發自錦榻滑落。宋星遙沒有沐發,但頭發太長難免浸濕發尾。鶯香已取來絞發的厚帕、篦梳、頭油等物伺候宋星遙絞發。這些貼身的活計,宋星遙向來交給鶯香,燕檀已經習慣,只碎碎念著從凈房內抱出臟衣。 “外頭天陰不能晾發,必要絞透才好?!柄L香說話間走到榻畔。 宋星遙目光掃過鶯香手腕——素白纖細的手腕上有幾道紅痕,是才剛被她抓的。舊事乍起驚心,她那一抓用了大力,把鶯香的手腕抓傷。不過這丫頭果然沉穩,并未聲張,連傷都悄悄遮在袖中,毫無怨色。 “放下吧。剛才頭疼忽發累你手傷,放你休浴一日,你去歇息,這些事交給燕檀?!彼涡沁b溫聲開口。 鶯香手中動作停下,只道:“一點小傷,不妨事……”話未完便觸及宋星遙的目光,心中陡然一凜,只覺她的眼烏沉如夜,再不是平日熟稔的親近。 宋星遙沒理她,只朝燕檀道:“燕檀,你來替我絞發。” 燕檀才收拾好臟衣,忽聽又要她絞發,眼瞅這是大事小事都扔給自己的節奏,心中愈發不快,抬頭剛想回嘴,忽撞見宋星遙不容置喙的眼神。她本非愚鈍之輩,此時猛地清醒過來,也瞧出幾分不對勁,忙前來奪過鶯香手里帕子,堆笑趣道:“娘子就知道心疼鶯香jiejie,什么時候也心疼心疼奴婢?” 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絞起宋星遙的發,又朝鶯香遞了個得意的眼神。宋星遙看得分明,只是笑笑并未再言,鶯香便沉默地行禮退下。屋里剩宋星遙和燕檀兩人,許是怕被鶯香比下,燕檀用了十二分心思,絞了宋星遙的發后拿媲子輕輕梳透,最后又以指腹揉向宋星遙的太陽xue。 宋星遙被她按摩得十分舒坦,眉間漸漸松開,閉眼問她:“燕檀,你可知鶯香家里都有哪些人?” 燕檀蹙眉忖道:“她沒大提,只聽好像有個寡母和弟弟,住在永通坊,不過……”說著她又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咬咬唇。宋星遙眼也未睜,續道:“不過什么?” “奴婢不知當說不當說?!毖嗵催t疑道,雖說總與鶯香爭寵,但背后道人長短卻也是她不齒之事。 “她母親嗜賭如命,家中可是欠下一屁股債?”宋星遙替她接了下去。 “娘子怎么知道?”燕檀睜大雙眼,按說就算鶯香和主子情分再深,這些烏糟事她也不會說給宋星遙聽。 宋星遙自然知道,記憶已經對上。 按說這兩個丫鬟都是死契,買的時候要斷了與家里聯系,但人心rou長,宋家并非專橫霸道的主家,是以不曾苛求。燕檀因父母雙亡,無人收養才被迫為婢,鶯香家中卻尚有一母一弟,迫于生計才將她賣作奴婢。因家境貧寒,鶯香時常接濟母親弟弟。那時宋星遙尚覺她事母至孝,多有善待,及至入了長安帶她嫁進林家,鶯香母親竟隨之遷至長安。她母親好賭成性,弟弟又體弱多病,最終成為別人拿捏鶯香的棋子。 那應該是多年后發生的事,鶯香被逼騙她飲下避子寒物,那東西雖未要她性命,卻讓她痛苦多年。只不過,到底是誰用鶯香的母親與弟弟拿捏鶯香,逼鶯香下藥,宋星遙未及查明,鶯香就被林宴帶走,后不明不白地死在林家,到死都沒給她一個交代。 想起“林宴”這個名字,宋星遙頭又突突作疼,燕檀見她神情痛苦,知她頭疾發作,忙道:“娘子可是又頭疼?我扶你上床歇歇?” 宋星遙搖頭,輕聲吩咐:“燕檀,日后由你接手鶯香的事。你再找個時間將我屋中各色物件清點一遍,有何缺漏悄悄稟我,不必聲張?!?/br> 總是逃避也不是辦法,還是要找個辦法將記憶捋清才好,她不能留一個會害自己的人在身邊。 ———— 宋岳文一行人緊趕慢趕,才終于在三月下旬趕到長安。所幸長子宋夢馳已先一步入京打點,兵部又替他們安排好官舍,夫妻兩倒未費多少周折。 宋夢馳眼見父親已入職兵部,而自己年歲漸長也該謀個正事,故而開始為自己前程奔走。宋家本是軍戶,他自小習武,不好筆墨,本就打算從戎,如今舉家遷到長安,他便將主意打到南衙十二衛上。但南衙十二衛可不好進,十二衛乃戍守長安的禁軍,衛士遴選之嚴苛,除了靠個人能耐之外,還看出身,譬如與圣人密不可分的千牛衛,都要三品以上官員的子孫方可。 宋岳文雖已入職兵部,但官階并不高,幫不了宋夢馳,宋夢馳只能靠自己——在長安呆了大半個月,他也結交不少同齡少年,打聽到十二衛雖然門坎普遍高,不過若有熟人舉薦,要求也會適當放寬,當然前提是他能力出眾。 近日恰逢金吾衛遴選,他拿了封舉薦信,打算去碰碰運氣,看是否有機會參加,不想連衛衙大門都沒進就被攔在門外,人家根本不認那舉薦信,趕他離開。 “讓我見見你們大人……我力氣很大……”宋夢馳不肯死心,與守衛爭辯起來。 衙內長官恰好送客出來遇見這一幕,守衛恐驚擾他們,忙將宋夢馳推開,一邊上前行禮稟報。 那來客聽完緣由后淡道:“難得年輕人有此熱忱愿意保家衛國,即便不合規制,也不該打擊。” 宋夢馳初聽他口吻,只當他有些年紀,待瞧那人從陰影里走出后,不免詫異——對方模樣甚佳,是個與自己年歲相當的少年郎,至多就大一兩歲,但舉手投足間的氣勢卻已非莽撞少年可比了。 也不知那人是何身份,不過說了兩句,便有人過來收下宋夢馳的引薦信,好聲要他回去等消息。宋夢馳心知有這結果已經不錯,也不再強求,交代幾句后便要離開,轉身卻見幫自己說話那人已經出了衛衙,正獨自走在墻根下,他想了想,幾步追上那人,拱手向那人道謝。 那人回了一禮,眉間神色淡淡。 宋夢馳初入京城,正想多結交些朋友,道謝之后便跟在他身邊聊起。說來也怪,這人看著神情寡淡,有些拒人千里的疏離,但對宋夢馳的熱情卻沒半分不耐煩之意。聊了一大段路后,宋夢馳有心結交,便自報家門:“家父原是洛陽折沖府司庫,近日才接朝廷調令入京?!?/br> “可是舉家入京?”那人便問道。 “不算舉家,只有我隨父母進京,我那幺妹沒有跟來。”宋夢馳隨口道。 那人“哦?”了一聲。 “我meimei上個月摔傷了頭,醒后落下頭疼的宿疾,不肯跟來長安,家父家母就讓她暫留洛陽老宅將養?!彼螇赳Y便自動答道,語閉又問那人,“在下宋夢馳,字子奕,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那人腳步微頓,只答:“在下姓林,道號清霄。” 第4章 貍奴 轉眼又過十多日,時已四月,洛陽牡丹漸次開放,宋府里養的幾株牡丹也不例外。 宋家中饋原是長房孫氏主持,不過上月宋岳文攜妻進京,這中饋就交到二房柳氏手里。柳氏初接掌家大任,有心討好老夫人,便把牡丹都搬到老夫人的頤榮園里,又約來家中女眷齊聚頤榮園,一曰賞花,二曰孝敬。 園子不大,倒也別致,眼下嘰嘰喳喳擠滿宋家幾房女眷,自是熱鬧非常。春裳漸薄,佳人窈窕,穿梭在牡丹之間,便是畫師筆下的牡丹仕女圖。一時鬧得乏了,都在涼亭里坐下,老夫人歪著頭點名:“幺幺,把你阿兄的來信讀讀?!?/br> 幺幺是宋星遙乳名,因音和“遙”字,加之她在家中排行最末,所以長輩便愛喚她幺幺。 宋星遙笑著應了。她身體大好,除了頭疼頑疾依舊無解外,已行動如常,正巧又收到宋夢馳家書,知道祖母掛念在長安的父母,便一并帶了過來。其實報平安的家書宋岳文早就親自寫給老夫人,宋星遙收到的信,是她阿兄專門寄給她的。 年輕人的信到底和長輩不同,洋洋灑灑一大撂,寫的都是長安趣事,格外生動。 “阿兄信上說,三月曲江風光無限,圣人都移駕曲江行宮賞春,上巳節的時候池畔更是麗影無雙,無數的長安小娘子結伴出行,十分俊俏漂亮……”宋星遙一邊看信一邊正而八經道。 亭中頓時轟堂大笑。 “婆母,三郎這是想給您討個長安孫媳婦呀?!彼涡沁b的二嬸柳氏邊給老夫人捏肩邊打趣道。 “幺幺,你把你阿兄信上私語讀出,小心他回來撕你的嘴!”四娘子作勢要擰她的嘴。 宋星遙笑著避開她的手道:“我才不怕他,阿兄敢寫,就不怕你們知曉!” 這話卻是不假,宋家不是名門望族出身,家中規矩少,三房兄弟姊妹之間相處向來和睦,縱有些爭吵,也都是兒女間的小打小鬧,隔夜便好。宋星遙從小長于洛陽,習慣了這樣的氛圍,就像生于陽光的花朵,縱有七分聰明,也絕用不到陰私算計上。十五歲的她,天真到以為天下父母親人都該與自家一般友愛,及至嫁進林家,才發現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看著滿堂笑顏,她有點恍神,很快又恢復,揮揮手讓眾人安靜下來,又念起信來:“都別吵,聽我繼續。阿兄信上還說,他在長安結識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少年朋友,其中有一位是長安城的大人物……” 眾人的好奇心都被釣起,不約而同問道:“是誰?” 宋星遙翻了翻信紙,搖頭:“信上沒說,阿兄又賣關子!” “那定是他吹牛皮!”五娘子對此嗤之以鼻。 宋星遙搖搖頭,續道:“阿兄說那位大人物只用了一句話,就讓南衙十六衛收下他的薦信,如今他已收到消息,正待遴選,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