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魚攤雖小,卻也忙,要賣魚要稱魚還要殺魚收錢,王爸爸一人忙不過來,王mama也被捆在魚攤上幫忙,小王濤沒人帶,就被父母帶著,放在魚攤子旁邊。 三歲,王濤上了幼兒園,從識字本上認識了數字,每天聽爸媽賣魚算賬,他的小腦袋飛速轉動。 他喜歡那些數字,他喜歡算數,那對小王濤而言是很有趣且很輕松的事。 有天,王mama不在,爸爸賣魚,王濤照例先算出了價格,王爸爸按完計算器算的卻不一樣。 王濤小聲提醒爸爸算錯了,王爸爸生氣道:“一邊去,別耽誤事兒!” 客人卻覺得很有意思,催王爸爸:“你再算一遍嘛,我覺得小朋友算的對的。” 王爸爸瞪了王濤一眼,又算了一遍,竟然真的是他算錯了。 客人夸了一句:“你這娃娃真不得了,說不定是個天才。” 這一句話,王爸爸記在了心里,客人走后,他又出了幾個算術加減題給王濤算,結果發現,三歲的兒子心算竟然比他摁計算器還快。 王爸爸又驚又喜,回頭就跟老婆說了,夫妻倆高興得不行,本來想給王濤測智商,聽說要交費,兩人又打了退堂鼓。 不過,從那以后,王濤就成了自家魚攤的人rou計算器,王爸爸炫耀一般讓兒子在魚攤幫他算賬收錢。 幼兒園也不用上了,他兒子可是天才,那幼兒園老師能教個啥,還浪費錢,學費死貴。 王濤成了菜市場里有名的小神童,很多人慕名來他們家攤子買魚,家里生意好了,王爸爸王mama每天都喜得合不攏嘴。 他們倆想,王濤這名字太平凡了,配不上自己天才兒子,于是趁著孩子還小去改了名,王濤成了王不凡。 王不凡一點兒都不開心。 他只喜歡算數,不喜歡很多人圍著他,每天重復算幾毛幾塊,也不有趣了。 很多大人會摸他頭捏他臉,他覺得很難受,有次還被一個阿姨的指甲刮傷了。 他跟爸爸mama說,他不想留在魚攤,想上學,被爸爸罵了一頓。 王爸爸說:“老子幸幸苦苦掙錢養活你,讓你算個帳你都不干,你說你能干個啥?幸苦活你老子我都干完了,你坐著收錢還不樂意,不孝順的玩意兒。” 王不凡,四歲,給自家魚攤打工掙錢養活自己,不然就是不孝。 他越發不愛說話,除了算賬報價,別的時候一天說不了幾句話。 王爸爸王mama也沒在意,他們沉浸在魚攤的好生意里。 因為生意變好,錢掙得多了,王爸爸擴大了規模,多租了一個攤位,進更多的魚賣。 有王不凡算賬,王mama不樂意再來魚攤,她一向不喜歡渾身沾滿魚腥味,于是來得越來越少,平時在家里洗衣做飯干家務,偶爾進貨的時候搭把手。 可惜后來人家看習慣了小孩子算賬,而且王不凡年紀越來越大,不像小時候那樣稀奇,所以關注的人越來越少。 王不凡松了口氣,王爸爸卻很生氣,他恨不得讓兒子出去吆喝招攬生意,可惜這會兒才發現生了個悶葫蘆。 王不凡八歲,王爸爸忘了送他去上學,還是旁邊賣菜的攤主提醒,說你們家孩子,該上小學了吧。 王爸爸這才記起,兒子到上小學的年紀了。 菜攤老板嘲笑他:“你這當爹也太不上心了,孩子上學你都不重視。” 王爸爸梗著脖子說:“不就是個小學嗎?我兒子可是天才,小學能學著點兒啥,晚兩年也沒事。” 說是這么說,每天被人盯著還是難受,王爸爸就送王不凡去上小學了。 送他上學前,王爸爸叮囑說:“你可得給老子爭點兒氣,先適應一個學期,拿個第一名,然后咱們就跳級。” 王不凡沒拿到第一,不但沒拿到第一,連前十都沒有,語文直接考了倒數。 他是插班進去的,開始上課的時候,已經是一年級下學期了,他不會老師教的拼音,不會讀不會認也張不開口去讀。 他數學好,能心算,可一年級數學太簡單了,個位數加減法用不到他幾塊幾毛都能算清楚的心算,拉不開分數。 王不凡拿著試卷回家,看到數學還好,看到語文的時候,王爸爸勃然色變,一巴掌打掉了王不凡一顆乳牙。 “是這里一顆門牙,其實我當時在換牙,本來就要掉了。”王不凡指著已經長起來的恒齒跟阮北說。 他心態還算輕松,這些過于久遠的記憶,再提起或許悵然或許不忿,但似乎并沒有激起他太多傷懷。 阮北卻滿心難過,他已經知道了,王不凡的不幸來自于他的原生家庭。 他是個真正的天才,卻也是個被親生父母毀掉的天才。 第46章 王不凡的人生被割裂成三個階段。 八歲以前,他是遠近聞名的小神童,天才。 八歲以后,他泯然眾人。 從第一次期末考試他沒拿到第一名起,神童的光環便出現了裂縫。 當王爸爸王mama再炫耀自己聰明的兒子時,鄰居同行只要回一句“聽說你們家王不凡連第一名都沒考到。” 就能讓王不凡父母覺得顏面盡失,轉頭回去便要打罵訓斥“不爭氣”的兒子幾句。 其實每個班幾十個小孩,第一也只有那么一個,王不凡成績并不差,哪怕他語文一時間沒有跟上去,他數學永遠能考滿分。 可他的父母在乎的不是他數學怎么樣,他們就想著,人家三歲孩子還不認識字,你三歲都能算過計算器了,為什么長了五年,你還倒退了,你怎么連人家普通小孩都考不過。 王爸爸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信奉者,王mama混跡菜市場,扯皮撒潑一把好手,這樣的父母,在面對孩子成績“不理想”的情況時,唯一的手段就是,打。 考不到第一,打。 讓他給親戚表演心算不愿意,打。 不肯參加演講比賽,打。 很長一段時間,王不凡經常忍著傷痛的去上課,王爸爸王mama好歹還記得哪些地方不能打,他們懲罰王不凡的方式,多是扒了褲子抽屁股,疼,還不會把人打壞。 王不凡屁股腫得老高,連凳子都坐不下去。 他的小學語文老師是個很年輕的新人,入職第一年就帶他們,沖勁十足。 發現發生在王不凡身上的暴行后,這位老師熱血上頭,直接帶著王不凡找上了王家的魚攤子,指責王不凡父母不該這樣對待他,這是虐待。 她的心是好的,也確實想幫助王不凡,但她選錯了方法。 王爸爸王mama都是極度愛面子又不要臉面的人,這并不矛盾,他們虛榮,但某些時候又會撕下臉皮暴露自己無知淺薄的一面。 當著一眾同行和客人的面,被一個剛出學校門的黃毛丫頭指著鼻子罵,王爸爸覺得丟了大臉,下不來臺。 他一張粗黑面孔漲得黑紅,鼻孔里喘著粗氣,一巴掌把年輕的女老師推了個趔趄。 “老子教育自家孩子,關你個x事。”王爸爸破口大罵,滿嘴臟話。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也為了發泄怒氣,他一把扯過王不凡,當著眾多圍觀人的面扒了褲子抽他。 王不凡從來不敢大聲哭,他已經快十歲了,懂事了,自尊心覺醒,懂得了羞恥。 可是大庭廣眾下,他被親生父親扒了褲子打,屁股上的疼抵不上他心里的難受,他一陣陣惡心,發出難忍的干嘔聲。 王爸爸誤會了:“你他么還嫌棄老子,老子就是個賣魚的,你不爭氣,以后只能跟著老子繼續賣魚。” 他兩眼赤紅,順手從池子里撈了一尾活魚,往王不凡嘴巴里塞:“老子讓你告狀,在家連個屁都不放,原來都留著在外頭告你老子,老子讓你說!” 剛撈出來的活魚,勁頭很大,被王爸爸這個魚販子鉗制住魚身,尾巴卻還活力十足,來回彈跳著甩在王不凡臉上,發出清脆的打臉聲。 “從那以后,我最討厭吃魚了,特別是魚尾巴。”王不凡微微笑著,眼里卻仿佛有晶瑩的水光。 他周身鬼氣繚繞,連白凈清秀的臉上都是一層黑氣,阮北這次卻一點兒都沒害怕。 阮北大口呼吸,他覺得有點兒喘不上氣,他知道能將王不凡逼到自殺的定然不是一般的痛苦,可沒想到是這般讓人難以忍受的經歷。 他光聽一聽,都能想象得到那個孩子有多難過絕望,可在那之后,王不凡又忍耐了近十年。 “后來我的老師報了警,警察來了。” 王不凡說:“小時候,我曾經想過長大了要當警察,因為警察叔叔無所不能,可當他們也不能阻止我爸爸,我就再也沒想過這個愿望了。” 警察來了,王爸爸梗著脖子說:“這是我兒子,他成績不好我教育他,有錯嗎?” 在這個國家,父母打孩子,沒錯。 除非是將孩子打死了打殘了,人民輿論才會譴責唾罵他們。 王爸爸既沒有將王不凡打死,也沒有打殘,甚至他只打他屁股,比其他那些父母,已經“很有分寸”了。 至于那些羞辱虐待行為,那算什么呢?小孩子哪有什么臉面,瞎講究。 警察只能以勸導為主,可警察一走,王爸爸一盆腥氣十足的洗魚血水潑出去,把帶王不凡過來的老師罵走了。 年輕的女老師是哭著走的,漂亮的花裙子上沾滿了魚血魚鱗,從那以后她再也不管王不凡的事了。 王不凡開始厭學,他看不進去書,明明書本上每個字他都認識,但他就是學不進去。 尤其是他曾經最喜歡的數學,寫算式的時候,他會聞到一股股魚腥味,頭暈惡心。 他覺得他可能病了,腦子壞掉了。 可他并不覺得難過,甚至暗自竊喜,他不再是什么神童,也不是天才,他最羨慕的是隔壁鄰居家的孩子,一直不及格,考一次八十分他mama都高興地殺雞燉魚。 王不凡一直很羨慕隔壁家的孩子,他覺得那家的爸爸mama太好了,他甚至鼓足了勇氣去跟那家的孩子打招呼,想跟他做朋友。 那個男孩性格很開朗,朋友一大堆,不多王不凡這一個,王不凡為了討好他,替他寫作業背書包,這才擁有了自己第一個朋友。 不過這段友誼并不持久,王爸爸王mama發現后,王mama站在自己大門口,扯著嗓門大聲道:“別一天到晚跟些不三不四的孩子一起玩,老話說得好,跟著好的學好的,跟著壞的學壞的,你要是敢給老娘考不及格,還燒雞,老娘把你給烤了!” 對門鄰居把門摔得震天響,從那以后那一家子見到王不凡,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笑瞇瞇打招呼。 那是王不凡記憶里唯一稱得上朋友的人,后來他再沒主動跟誰交往過。 他沉悶無趣,不會打球,運動項目不好,就連成績都越來越不起眼,老師不關注他,同學不喜歡他。 他每天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沒人跟他說話,父母只會訓斥命令,不需要他的回復,他差點兒連怎么開口說話都忘了。 他成績變差,父母一味指責打罵,王不凡結結巴巴解釋了一句,迎來更激烈的打罵。 他父母不愿意去探究孩子的心理變化,他們認為,王不凡所說的一切都是借口,他就是不愿意學,故意找事。 被打的多了,反而麻木了。 那時候王不凡覺得,那天在魚攤前被當著眾人扒了褲子,是他人生中最羞辱最難堪的一天,所以后來再打他,他也不會覺得有那天那樣疼那樣難受。 所以不管父母怎么打他罵他,他成績都追不上去,甚至越來越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