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不知和身邊人說了些什么,她這么一側身,織金閃緞上的青紅兩色順著陽光流動,正讓出些空檔,讓池小秋看清楚了排在下一個的菜。 紅亮潤澤,湯醇味厚,樣式熟悉的一塌糊涂,池小秋的心不由跳得快了些。 正是她的蘇造rou。 左手握緊了右手,旁邊宮人將rou分出呈上,又隨著筷子消失在長公主唇齒之間,剛品了品,好似有些驚疑,住了筷子和宮人耳語兩句。 接著,池小秋便眼看著那宮人走向外頭來。 “這蘇造rou是哪家做的” 池小秋不及細想,忙出來應聲,宮人的眼光在她身上好奇打轉了好幾圈,才道:“你過來,公主有話問你。” 原本還有些怕,待想起鐘應忱也是天天面見圣上的人,長公主既與圣上是姊弟,似乎也沒什么好懼的。 安撫自己的情緒十分容易,答話時便已經能氣定神閑,口齒清晰。 “你便是池小秋?”她這句話里還有著少女的活潑:“ 抬起頭來。” 池小秋方依言抬首,就撞進一雙明眸,含著些稀奇。她打量兩遍,才笑問:“你是跟著誰學廚的?” 池小秋老老實實作答:“師傅姓薛。” “姓薛?不姓云?” 這個名字池小秋已然聽過許多回,好似許多人都曉得的一個人——云娘子。 但她摸不清薛云兩人的干系,便不能說認得,只得搖頭。 長公主“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似是沒了什么興趣。這蘇造rou是最后一道菜,既已然嘗了一遍,便是該選人的時候了。 珠玉在前,池小秋沒什么想頭,自家在心里押賭注,不是三清樓便是安勝樓。 若是猜中了,她便破費買幾只大螃蟹回去。 秋天的蟹肥,是池小秋每到九月十月必不可少的桌上之餐,到了京里,卻要從南邊千里迢迢運來,價錢貴得人心都在滴血。 既是決意要買,那該如何吃呢? 還正在盤算著芙蓉蟹斗做不做得起,忽有人在旁邊推她:“池姑娘,還不快謝恩?” 這是要走了? 她跪下叩頭,謝恩的話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根本不是到了要告退回家的時候。 整個軒館里,跪下謝恩的只有她自己。 長公主點了點頭,慢聲道:“這壽宴便交與你家了,務要仔細籌備。” 池小秋傻在當地。 方才長公主反復猶豫的,明明是羊rou簽和錦繡魚羹兩道菜,短短幾息的功夫,這主宴的人選怎么就落在了她的頭上? 傻的不只是她,還有旁邊那些在廚藝中打磨已久的大廚們。 幾年壽宴辦下來,許多人已與長公主有些相熟,其中最大膽的便是安勝樓的馮廚子,他恭恭敬敬問道:“小人斗膽請公主指點,今日這菜還有何處可進益?” 長公主頓了一下,轉頭看向了另一人。 那人隱于屏風之后,淡淡開口問道:“你這魚羹所費幾何?” 馮廚子一愣,報上數來:“青魚十四條,火腿三只,雞五只……” 池小秋格外贊同的點頭——看,當真是金錢的味道吧! 當然,上佳食材也得碰上技藝爐火純青的廚子,才能有這樣的好味道。 那人命負責采買的宮人挨個報來各人所費食材。 “青蔥五十斤。” “汶州三月雛鴨十五只” “黃雀三十只。” “羊頭十三個。” 。…… 到得最后,他才問池小秋:“你這三道菜所費幾何?” “半扇豬rou,一只雞,豆蔻rou桂三兩…” 長公主咳了一聲道:“你們這菜味道仿佛,費銀卻是她三五十倍。” 這次眾人面面相覷,卻沒人能駁得出來,但服氣卻肯定是不服氣的。 京里凡是大酒樓,都與宮中御膳多少沾著些干系,于菜品選材精益求精也是近幾十年來世宦之家興起的規矩,這會在長公主的宴席上頭,竟講起了節儉,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正好像年年科考考得都是四書五經,忽有一日告知你題目出的是六安詩集,要將你黜落下榜,任是誰也不能服氣。 池小秋再出門時,腳步虛浮,臉上撐著苦笑,看得安伯吳六郎心里一寒。 “這是…” 池小秋將手里的牌子一遞,嘴角忍不住往下捺,看著更苦了:“咱們中了。” 呆呆將她話念了兩遍,安伯終于醒過神來:“中了?大爺,咱們中了!” 一輛馬車停在他們面前,鐘應忱掀開簾子,恰聽著這句,眉頭輕皺又展平,拉了池小秋上車,向那兩人拱手作別。 鐘應忱雖不停和池小秋說著,這長公主府并沒有她想象那樣可怕,到底放心不下,找個理由告了半日假,早早過門前來接她。 簾子一放下,他才追問:“是長公主親口點的你?” 池小秋點頭又搖頭,猶豫于自己的直覺。 “好像…好像不是長公主點的…” 長公主分明是想在三清樓和安勝樓中間點一個的,可就這么一會,便改了主意,后來說話時又頻頻向屏風后看,想必是那個人的主意。 池小秋跟他說著那人的年紀:“看不清形容,倒是聲音聽著不大,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 鐘應忱心里有了計較,拍著她背:“既是中了,好生準備便是。” 池小秋遲疑著說出另一件疑問:“薛師傅是不是和原先在宮里的云娘子有些干系?” “若真正論起來,云娘子該是你師母。” 池小秋并不意外,隱隱約約的猜測成了真,心內壓著的石頭去了,又添一重新的疑問:“那我從來沒見過她?” 鐘應忱給她緊了緊風衣,等著外頭的小販將大閘蟹扎好了,塞還給池小秋,才道:“在薛師傅面前,莫要提這個。” 池小秋終于緘口。 又一個猜測成了真。 長公主的壽宴辦下一場來給的錢,足夠池小秋在京里兩三年吃喝無憂,池小秋絞盡腦汁才躲著旁人將這些銀兩搬回來,一邊挨個咬,一邊豪氣地對鐘應忱道:“你的月俸都留著,以后,我來養你!” 拂去她肩上一根亂發,鐘應忱笑道:“好。” 若是她的快樂能一直這樣簡單,那便最好。 池小秋本已覺得自己的廚房算得上干凈整齊,到了長公主府的小廚房,才算是見了世面。 她前后轉了轉,這“小廚房”前后兩進,光盛菜的庫房便有一整個官舍宅子那么大,架子上有新出的菱藕,西南的雞樅菌,羊肚菌虎蹄菌桂花木耳,山間的竹蓀蕨菜筍衣,海中起出的石花菜鹿角菜發菜1,天南海北認識的不認識的,都盛在這一排排架子之上。 原本池小秋只在這秋冬的菜里苦思冥想,這會才發覺,一年四季的菜蔬這里都有,至于各色rou類,雖沒多少存在庫房,宮人卻直接給了她一個單子,道想要什么rou,只消報上名去,直接便可去園中宰殺。 池小秋才要摩拳擦掌來備菜,方定下的菜單子又有了變動。 宮人有些慌張:“長公主道,一切以儉樸為上,就像你前日做的那幾道便好,鹿rou熊掌等物一概不要,簡單菜蔬便好。” 池小秋一呆。 咦?這風向怎么就突然變了? 第177章 麻辣兔rou 杏子樹落了葉, 光禿禿地站在庭院當中,便能毫無遮擋地讓人看見樹下的一只籠子。 兩只肥兔子臥在籠子里面,三瓣嘴一動一動, 快速又安靜地嚼著草葉子, 不一會草就消失在它嘴里。 “哪里買來的?” 齊娘子蹲在一邊看, 饒有興致。 “街市上的,兩只一起, 還便宜了一吊錢。”池小秋挽起袖子,見她眼眨也不眨盯著, 一時好笑:“你沒養過兔子?” “沒, ”齊娘子移不開目光:“我家里只有個園子,養的是鹿。” “…”想想今天市面上問起來的鹿rou價錢,池小秋完全有理由懷疑她在炫富。 “今天又要做什么新菜?” 起了興致, 池小秋興奮地說給她聽:“麻辣兔rou, 冬天吃著最爽快!” 齊娘子正躍躍欲試要在兔毛上摸一把的手戛然頓住,看向池小秋的眼神多了恐懼:“你…你要吃了它?” “已經買了宰殺好的, 這兩只本是要養養再吃的, 你若喜歡,送你了。” 要人的東西固然不好, 但是能救兔子一命,似乎勉強能造三級浮屠,再乘以二,四舍五入, 便同救人沒什么兩樣了。 齊娘子趕忙拎起籠子,把兩只渾然不知從鬼門關里轉了一圈的兔子, 擱到遠遠碰不著池小秋的地方。 “中午鐘哥回不來,同我一起吃罷?”池小秋拿出處理干凈的兔rou, 大肆推銷:“兔rou更細,同什么放在一起燉就能借著什么味道,同百家rou一般。” “真的不要嘗嘗?” 齊娘子掙扎了一下,本想搖頭,卻讓她的話語無端蠱惑,頭自己先點了點,算是一錘定音。 兔rou洗凈,拿各樣調料腌了不少時候,油溫燒得微熱便簡單入鍋過一遍油,拿醬料炒出紅油,青紅辣椒、蔥姜蒜等挨次倒進去,不過稍掂幾回鍋,整盤rou就已經盛了出來。 齊娘子看過池小秋做幾回菜,私以為整個過程常如夏日驟雨,噼里啪啦挾著氣勢沒還看清楚做了什么,一切就已經結束了。 這菜盛出后色澤紅艷,辛辣的香氣直沖鼻子,忍不得饞卻又心懷畏懼。 偏池小秋還信誓旦旦道:“這里頭的辣椒是我專門挑出來的,找了好些時候——比別的都辣!” 齊娘子夾了一筷子,從鼻尖紅到眼睛,灌了一氣水,小口吸氣,但不怎么烈的酒在一起配著,竟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爽快。 外頭當啷當啷的聲音響了半天,正是說書人的“報君知”,三長一短,卻是個女先生,酒也喝了,菜也吃了,齊娘子放縱的心情驀然而來,突發豪氣:“我吃你的飯,你聽我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