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尤其青綠都是池小秋鐘愛的顏色。 鐘應忱搭眼一看,心中立刻警覺。 他事情都在心里擱著,從來不說破,只輕輕巧巧拿了一套新衣服出來,就讓池小秋打定主意換了這套,退回那套。 池小秋的晚上是用來苦思新菜的,鐘應忱的晚上是用來給她配衣裳的,到了第二日,她再到店里時,方到門前,就似一片彤云錦霞輕輕飄落。 櫻草色短衫,袖子前一叢花若隱若現,顏色同下裙相稱,嬌嫩鮮亮的紅色,比朱紅輕巧,又比淡紅莊重,暈染漸變到裙尾,越發襯得她膚色白皙透亮。 吳六郎才笑著出來,就看見池小秋身后的鐘應忱。 鐘應忱一看便是年少才俊,著意打扮下兩人前后并立如一對璧人,閃閃發光,且這才俊還甚是有禮有節,拱手所言十分謙遜:“多謝主人家,內子一身廚藝卻是家學,她不愛花粉,偏愛這鍋灶飯食煙火之事,到京里原說要荒廢下去,幸而尋了貴店,也不必整日只在家里悶著搗弄了。” 他這話感激里不乏打趣,池小秋覺得十分有趣,還是吳六郎卻似是見了鬼,往后一步查點將自己絆了一跤,說話也比平時格外艱難。 “內…子?” 池小秋才想起她未說過家中事,便拉過鐘應忱:“這是我家鐘哥,如今在官中當值。” 要不是牢記著低調低調,她恨不能將鐘應忱事跡樣樣說的清楚。 吳六郎卻沒什么興致接著她的話,一整日都是失魂落魄的樣子,過菜都要連喚好幾聲。 池小秋回家將這事拿個趣事來說,鐘應忱卻拉過她:“以后出門要記得盤頭梳髻。” 池小秋縮縮頭,可憐巴巴:“你不在,我不會。” 她只會打散辮子。 鐘應忱失笑,拿過梳子來給她梳打了結的頭發,只得嘆口氣:“辮子就辮子吧,你喜歡就好。” 若讓她自己盤髻,只怕到家時她還未出門,在忙著梳頭發。 沒敢提要去周家的事,還特意跟吳六郎說了要保密。 他只有氣無力點了點頭,眼光在池小秋身上凝了一瞬,又嘆息似的移開了。 池小秋的心思早便飛到了周家。 既然那龔姨娘生在北地,想必更愿意吃面。 要想探聽消息,就得在吃上多下功夫,池小秋心里轉來轉去,終于鎖住了一樣面。 第173章 金絲面 周家并非京中人, 能在這寸土寸金的京中置辦起這不小的宅子,家中必然殷實。 池小秋走在園子里,拳頭攥了半天, 忍得十分辛苦。 鐘應忱曾提到過, 周家原本不過是普通書香, 但他母親是家中獨女,置辦嫁妝時為怕她受委屈, 幾乎將家財賠盡了送她過門。 從不見有人家把嫁妝單子寫得這樣清楚,娘家一份, 婆家一份, 官府中備上一份,就是這樣的嫁妝給了鐘哥阿娘其中一份底氣。 以致于周大老爺再嫌棄大妻嫡子,也絲毫沒讓這兩人在周家受什么委屈。 且聽鐘應忱的意思, 他阿娘不僅十分習慣同大老爺相敬如冰的日子, 且后來還很是享受一人過活的日子。 “那另一份底氣呢?” 鐘應忱答:“我。” 大老爺雖不喜他,但他自小卻是在老家長大在曾祖父膝下, 祖父偶有回鄉, 看他文章課業,亦是和顏悅色。 在這樣境況下, 大老爺敢打他,曾祖父便敢將大老爺罵得狗血噴頭。 他只挨過大老爺一巴掌,代價便是大老爺當著所有仆役的面,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直到曾祖父過世, 他們上京,天地才翻了一個過, 由此開啟了另外一道命途。 一想到婆婆的慘死,卻給周家做了嫁衣裳, 池小秋就想在揉的面團里撒上一大把鹽。 齁死這周家宅里的人! 這想法只是在腦中盤旋著,到底沒有變成行動。到底還存著些理智,知道自己此行,最重要的便是能得這龔姨娘的青眼。 一旦能常常出入周家門,內宅的消息打聽起來既不顯眼又容易。 蔬果無辜,平心靜氣的技巧也很簡單,只要將心思沉入手下的面,就自然變成了沉靜性子。 她做得專注,手下的面搟了一遍又一遍,面團的揉制下了大功夫,才能在此時讓這面被搟薄了一回接一回,還能毫無破損。 碾壓這面的搟仗是特制,長而粗,她力氣極大,傾力反復壓下,這面便硬實許多,剛伸手要拿刀,往左一錯步子,忽得就碰上一個人。 兩邊都嚇了一大跳,池小秋有些不悅,可旁邊一個小丫頭先發制人,埋怨出聲:“你怎么都不說一聲,若是這刀砸了姨娘…” 才讓搟面安撫的火氣又蹭得上漲起來,池小秋冷笑:“我也不知有人偷摸就進來了啊!” “夠了,春平,這么沒規矩!” 池小秋趁機打量了一番這個龔姨娘。 若是算上這六年,現今這位姨娘該年過三十了,麗色仍舊一如二八年華的小娘子,一瞥之下,就能覺出,這姨娘是個很拎得清的人。 說她拎得清,便因她身上穿戴正正好好,能襯顏色,又不奢華,言談端莊持謹,同戲文里看到的那些恃寵而驕的小妾,渾然兩人。 此刻對著池小秋,依然是溫和有禮:“我這丫頭年紀小,十分不懂事,驚動姑娘了。” 雖說得客氣,但此來是要查驗池小秋手藝,她才開了頭,池小秋便將面攤開來道:“二太太盡管來看便是。” 這聲“二太太”叫得不情不愿,卻是吳六郎單門囑咐的。 他的原話便是:“這家姨娘同別個不一樣,后宅里獨她一個,倒同當家奶奶一般了。” 雖不惹事,也不要多事,客氣些總沒壞處。 龔姨娘并沒聽出稱呼里的不情愿,她剛要說什么,又頓住了,目光落在案上,不自覺透出幾分驚訝。 不過小小的一個面團,搟開來攤平了整個大案子,案上的花色清晰地透映出來,薄可鑒光。 池小秋不等她說話,揮刀將面切作細絲,整捋掛起來,清白光潤,順手一抖,下進了鍋里。 澆頭已經做好,只等湯面煮熟便能往碗中一鋪,池小秋盛出一碗來,面入水一煮,瑩然生光,教人一看舍不得吃。 龔姨娘嘗了嘗味,帕子蘸了蘸唇,終于認真商討起來:“這回的宴卻是要做這南邊的菜,因聽聞貴店設宴有許多新菜色,姑娘可否出兩道來?” 池小秋肚里里旁的不多,就不愁新菜,擺好的盤盞剛端出去片刻,就有人來請她,正是剛才那牙尖嘴利的丫頭。 她說話時頗有些別扭,就是不向著池小秋看。 池小秋卻給她塊油紙包好的糕點,笑道:“謝謝春平姑娘,方才是我一時急了,說話沖,你莫怪。” 說開便好了,她才只十二三歲的模樣,還是一團孩氣,方才就饞這糕點,臉上帶了笑:“我且還當不起姑娘呢,鳳兒jiejie旁人才能叫姑娘,池姑娘就喚我小平兒就是。方才姨娘嘗了那道豆腐羹,連聲說好呢!現在正逗著云哥兒和蘭姐兒,這時候去還能多些賞錢。” 果然,龔姨娘和顏悅色,又問她什么時候能定了單子,抓了一大把錢給她,命丫鬟道:“把春哥蘭姐抱回窩里去,這菜著人給大夫人和大爺供上一份,好生送了池姑娘出去。” 池小秋心里一跳。 活人少有用供的,那么她口中的“大夫人”“大爺”指的便是… 心里有事,便走得心不在焉,可現在這送她的丫鬟又不是少不更事的春平,而是另一個眼生的鳳兒。 主意在心中盤桓片刻,支支吾吾反倒讓人生疑,池小秋掠一眼趴在鳳兒懷中的蘭姐兒,那是只黑底白花藍眼睛的貓兒,瞅人的時候不動聲色,打了噴嚏才轉過頭去趴在爪子上。 池小秋只能從這貓入手。 “這貓的名字倒好玩,我聽作什么姐兒…” “蘭姐兒,姨娘心善,待貓兒狗兒都親切,這兩只已養了好幾年,有一年在別地住著時,偏遇著青黃不接的時候,也沒短過他們的吃食。” 心中忽然嘩得涌起一陣悲涼,一瞬間,池小秋將青黃不接的時候,同他們一路的近乎喪命的流離生活對應了起來。 那是,周家的貓不能短過吃食,周家的大公子卻跋涉在千里之外,幾乎餓死。 她忽然理解了鐘應忱。 憤怒太久,便失去了心力,只有深深埋藏的不甘,也已褪盡了色彩,變成蟄伏著的平靜。 她也能笑著若無其事問出來:“我方才聽姨娘說,府里的大夫人和大爺也愛吃些湯羹,不知他們口味怎樣,求jiejie好生給我說說。” 因為一直窺探著這丫頭的神色,她的不自在盡收眼底,回話時雖遠遠說不上不恭敬,卻也古怪:“這話以后你不要再提。大太太和大爺早年便歿了,是主人家的傷心事。” 要有眼色的不會再提,可眼前這個還在問:“可我聽見二夫人說,要供上…” 鳳兒微微提高了嗓門,顯是不悅:“姨娘仁厚,總是念著,有什么好的都送上一份,年年打醮做道場…以后這二夫人還是休提,姨娘重規矩,只讓人喚姨娘,連三爺都是如此。” 池小秋點頭贊道:“怪道各人提起府上姨娘,都十分敬重。” 她原先的疑心稍有動搖。 若是此事和大老爺這一支脈的人有關,為何從不避諱,反而總是主動掛在嘴邊。 池小秋擬菜單子愈發用心,她幾乎每天都能往周府跑上一次,只要龔姨娘說一句不妥,她能將熱菜涼菜單子重新推翻了找新菜。 鐘應忱每日去刑部當值整理舊年卷宗,只以為她在吳家酒樓忙活,接了兩次,見吳六郎不再有什么動靜,便放下心來。 幾番下來,吳六郎卻以為她太過緊張,破天荒主動找過來,垂眼不看她,只是道:“周家不過是試手,菜盡心便好,不必如此。” 池小秋也能平靜一笑:“不能砸了咱們店里的招牌。” 怎么可能無用呢? 只看龔姨娘待她多出許多真誠的熱絡,便足夠了。 她進出周家廚房的時候多了,從龔姨娘房中慣用的大小丫鬟,到前院書房里的一些小丫頭,都混了個臉熟。個個都喜歡她的糕點包子這些小食,池小秋每次做上許多,多帶上一些,就足夠添個好眼緣。 便內宅管得再嚴,丫頭也是人,放松下來時嗑瓜子吃糕點,擺桌說閑話的時候盡有,池小秋在廚下倒騰吃的時候,就能聽見他們閑聊。 外頭人說著,池小秋在里頭聽著,支棱著耳朵,等了許多回,終于等著一個熟悉的名字撞進了耳朵里。 “要說嫁得最好的,還要數原先老宅時,在前院書房里伺候的冬繡jiejie。” “哪里好了,不知嫁著怎么遠的地方去呢!便有些錢,沒好東西吃,沒好衣裳穿,遇著要緊時,連府里的門都找不著,也就是你這個小呆子,才覺得好。” “她原先來辭主子出門的時候,我就在姨娘屋里頭!給了好些東西呢,連壓箱底的一對玉鐲子都送給她了,姨娘都沒舍得用過!““冬繡jiejie嫁人卻快,也是可憐,聽說原先有喜歡的,出了一趟船卻死了…” “不可能罷!她當時出府時高高興興,倒是姨娘舍不得,沉了好幾天臉。也是奇了,又不是姨娘身邊的jiejie。” “卻是和王嬤嬤連著親呢,當初進府,還是王嬤嬤薦的。” 原先不過是提了一個冬繡,不知是不是老天都在幫忙,其中一個話題一轉,竟轉到了沉船的事上。 “說來,那位爺當真是克宅的命格,他在時,只要大太太那頭有了喜事,老爺在姨娘這里,總要出些事故。有一次,大老爺莫名就跌進了井,好在水淺,只是受了驚,到后來才知道,那位小爺剛得了知府大人的青眼,好生夸了一頓,一次還罷,次次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