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既是要新,要奇,或是尋些坊間小食, 或是展露些自己的新菜。 她四下溜達一圈,見屋角還停著幾個口大腰原十分壯實的大缸, 有兩個里面養著魚,還有一只里頭養的是河蝦。 池小秋不自覺舔了一下唇——饞的。 她生在南邊, 長在水鄉,一年四季嚼頭都從河里湖里出,一兜下去,就能兜上來田螺魚蝦,到了豐年,短于兩個指頭的,連打魚船上的魚鷹都嫌棄。 可京里頭,是羊rou驢rou價賤,牛rou也不怎么稀罕,倒是魚鮮海鮮一類的,價格眼看著就長著腿直飛到天上去。 池小秋精打細算,便宜將死的魚蝦沒什么吃頭,鮮活的不劃算。這會這這里碰見了這小冤家,怎么能便宜了它們去。 因為得逢這不拿白不拿的故友,池小秋挑起蝦線,剝起蝦殼都格外柔和。 蝦仁剛剝出來時,半透明的白里還有一抹半透明的嫩紅,鹽擦之后,加蛋清和酒一同腌制,幾根整齊小蔥挽作粗獷的結,往水里一撂,腌好的河蝦倒進去不過片刻就能煮熟。 煮要煮上一遍,一遍白水,一遍是吊出的高湯,涼糕正好趁著此時做了出來,同出鍋的蝦仁左右錯落擺在盤里。 “這算不算作是水晶蝦仁?” 池小秋頗有些自得。 蝦仁似水晶,涼糕似水晶,蝦rou鮮嫩緊實,涼糕清爽淡雅,顏色、味道都和名字相合,正是池小秋在沒錢時,只能在腦子里反復炒菜時想出來的。 能讓她憑空試一回菜,不管接下來這古怪的東家是愿意還是不愿她留下,這趟都算是過了手癮了。 池小秋十分容易知足。 吳六郎細嘗這水晶蝦仁的時候,池小秋揭開了煮著羊rou的蒸鍋,那鍋里的rou卻和水晶蝦仁淡淡風味不同,香得霸道,隔老遠就能將人強扯到跟前來。 “好香!” “那可不是!”這么多佐料是白加的么! 勺子連著羊rou帶湯一起都摟過來,又將他們翻在煮好的面條上,面條是白的,于是便像素色底稿上突然畫出幾塊油光光的羊rou,對比強烈,讓人食指大動。 “酥羊大面!” 這是柳安渡口邊常能尋見的一樣飯食,有rou有面,一碗下肚,也能結,也能解饞,頗受人歡迎。 池小秋喜歡這樣飯食,就是從這名字開始,敢稱自己是大面的,必然有一份自信在。那架了大蒸缸就坐在路口處渡口邊煮羊rou的攤子,一個賽過一個香,因為香氣濃烈,即便是最便宜的十五個錢一份的大面,羊rou不過鋪在正中一點,也不會讓人惱怒。 大不了就使勁卷一卷翻一翻,就央著饒上點湯汁,也足夠吃下一大碗面了。 吳六郎正好將她這兩道菜充作了自己晚上的飯食,吃得肚圓,而后問道:“這招牌,你想怎么掛?” “改簽子,添上池字——凡我出的菜。” “月錢這塊?” “我不要月錢,我要——入份子。” 吳六郎瞇起眼睛笑起來,極為愉悅舒暢的那種:“你想要占幾分?” 終于到了這討價還價的一步,池小秋先出了一個略高的價,伸出一個巴掌,等他還價。 吳六郎撲得將扇柄一敲桌角:“著!” 等著還價的池小秋呆了呆,聽著又笑起來的人道:“幾分現下還定不下,我便重做了簽子等姑娘你出菜單,一個月后,便看客人下出的考評冊子,如何?” 池小秋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 若是長長久久合作下去,對著這么一個人傻錢多的東家可不是什么省心事。 好在吳六郎還有些商家子弟的精明習氣。 兩下說定,簽下契約,吳六郎看著她落款處十分工整的幾個字:“好名字。” 池小秋學會了謙虛:“哪里哪里。” 全托賴有個好姓。 找到了這么一個差事,池小秋連走路都輕飄飄的,似云腳亂游全然不費力氣,要分別時,她狠狠抱住徐晏然,好生揉搓一頓:“美人,等我回頭去看你!” 徐晏然嘗了一天菜,連吃帶拿,還真能幫上池小秋一把,身心俱是滿足。 兩人都度過了極為愉快的一天。 不過是太陽從東邊跳到了西邊,院里的一切都變得可愛起來。杏子樹的綠葉看著嬌嫩,出頭的黃雀毛茸茸煞是可愛,池小秋拎著酥羊rou和面,正往門口走,就看見齊娘子正紅著眼站在房門前。 手里的絹子濕噠噠的,鐵定是哭了得有一大會了。 池小秋同她有逛街之誼,趕進屋盛了碗酥羊大面出來,挨近齊家屋子輕輕喚:“錦娘jiejie,吃了飯不曾?” 沒有人能抵擋住酥羊大面的誘惑,齊娘子也一樣。 她哭得發昏,防心盡褪,拿筷子卷著面風卷殘云般,一碗就全下了肚。 捏著筷子愣了愣看了空碗半晌,齊娘子又滴下眼淚來,抽抽搭搭的說出一句話來。 池小秋也不好走脫,便打算聽一回她心事,聽了好幾回才聽清楚。 “妹、妹子,可還有面么?” 一碗不能解愁,還得兩碗。吃飽了肚子的齊娘子終于有了斗志,跟池小秋控訴起婆家人時,眼中終于現出憤怒的神采。 “出了門的姑奶奶,手伸得忒長!我出不出門逛不逛街同她有什么相干!還有齊三這個混賬!” 齊娘子從閉門不出,安于刺繡蛻變成而今恨恨說話的模樣,不過數月,池小秋不禁有些心虛。 畢竟這逛街是她先拉上齊娘子的。 “分明是來氣我的!什么閑坐少言,宗婦之范!”齊娘子這會哭得很生氣。 池小秋就在她這斷斷續續的哭聲訴說里捋清楚了事情來龍去脈。 大抵就是齊編修近日對她有些怨言,自己說不出,就請了出嫁的姑奶奶來勸說,結果齊娘子這一去,勸說變成了立規矩,且十分不好聽。 “人總不能只活書里的規矩罷。倒不如削個會笑的木頭人,就坐著對看好了,他要不要這樣的娘子?” “這樣的…娘子?”齊娘子低頭沉思片刻,唇邊忽然現出笑,猛地握住池小秋的手:“謝謝妹子,給我出的這樣好主意。” 池小秋眨巴著眼睛。 什么主意? 我沒有,我不會,我不知道啊! 池小秋看著她的笑,感覺到了和昨晚面對鐘應忱一樣的害怕。 齊編修近日要編前朝實錄,特意晚了些時候回家。 既是自己說不過,那就引入外力,想來家中娘子一向薄面皮,總能聽得jiejie來勸。 他是踩著星光月影回家的,整院都燈火通明,唯獨他家小院暗著。 站在門口,他往前探了探手,查點跌了一跤——卻摸了個空。 沒關里門,便是有人了。 他探頭一看,漆黑屋內,一個影子在床前搖晃著站起來,釘住他趕著要逃出的手腳,熟悉的聲音,不熟悉的語氣。 “大爺,已是亥時一刻,該就寢了。” 齊編修大大喘出一口氣:“娘子,怎的不點燈?” “自奉必須簡約,燭火過費,有違家訓。” 齊編修失笑:“這才費得幾個錢。” 齊娘子端著笑:“物雖小,也念惜。” 齊編修揉了揉發昏的腦袋,剛要寬衣,卻見齊娘子站起行了一禮:“夫君且莊重,狎昵太過,不合圣人訓。” 齊編修手停在腰上,目瞪口呆。 第171章 皮蛋豆腐 齊編修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穩。 總有人在他腦后咻咻地喘氣, 黑煙彌漫的迷障之地,他看不清左右,頭皮都要炸起來, 忽聽見有人喚夫君。 心下一松, 轉身看去, 果真是熟悉的面龐,再一去搖, 這就不對了,她臉上的笑是慣常見了心安的, 可怎么也搖不掉晃不去, 只是支棱棱笑著,木頭人一樣全無活氣。 才剛安分一點的頭發重又直立起來,齊編修驚得狂叫一聲, 一坐起來, 冷濕的衣裳貼在身上,發粘發涼。 原來是個夢。 旁邊的人呼吸聲起伏均勻, 細細的眉卻蹙起來, 他擁被看了半晌才又睡去也不知是做了幾個復幾個的夢,這回吵醒他的卻是一聲又一聲的“唰唰唰”。 本是平穩又安靜地響著, 但又在觸到什么障礙物的時候加大了力道,于是外頭的掃帚就好似從他胳膊背上刮過去,要將rou都刮下絲來一樣。 齊編修頭蒙蒙地鈍鈍痛著,披了衣裳出去, 見這賢淑娘子正一點點掃著磚縫,木然又認真。 “怎的起得這般早?” 掃地人道了萬福, 規規矩矩的:“黎明晨起,灑掃庭院。” 總是得這種不是人話的話來對著, 菩薩性子也要生氣。 齊編修想了一夜,便知道齊娘子這是在變著法的氣他。 他氣鼓鼓出了門,賭氣就賭氣,看誰能熬得過誰! 兩人便這般過了幾天,一個響亮的巴掌拍在了齊編修臉上。 最先熬不過的好似是他。 夫妻幾年,他竟還不知道,自嫁過來將家中打理得上下妥帖的齊娘子,還有這樣的氣性耐性。 這游戲,齊娘子玩得頗有趣味,齊編修玩得坐立不安。 憋悶的心情隨著一場大雨,漲到了最高處。 這雨飄得極快,不知哪個突然就在還晴好的天上戳出個口子,水就撿著他們來回翰林院的這條街上往下倒,太陽光笑吟吟照著時,大雨就猝不及防兜頭砸得人正著。 他和鐘應忱前后腳進得官舍大門,池小秋早便候在倒座房旁邊,手里便拿了干巾子和防雨氈子,剛一見人進來,就圍著鐘應忱忙前忙后,先擦濕透的頭發,擦了手,罩上雨氈,才拿油傘出來,就讓鐘應忱奪了去,支在她頭上,兩人一笑,相依相偎地進門去了。 他落湯雞一般,在門口進退不得,池小秋見他可憐,還多分出了一把傘。 本是好意,可在這強烈的對比之下,就好似又拿滾水燙了一遍他的心。 齊編修索性把傘當做拐杖,一邊拄著一邊進門來,果然又是只剩了一盞的燈火,齊娘子換了個活計,改縫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