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誰?是哪個傻子?” 池小秋方脫口而出,便后悔了。 大老爺,長子,長兄,還能是誰? 從她遇見鐘應忱開始,無論是他滿懷警惕懷疑不安的時候,還是她兩人已經足夠信任不再設防,直到此時情意相通已結連理,鐘應忱從沒提起過這一個人。 而此時,便是提到,他的聲音與神情,也仿佛深淵寒潭,冷而又冷,夾雜著恨意。 “大老爺,便是我的父親。” 第164章 桃花酒 “自我出生, 到十二三歲上離開時,我同他見面的時候,不過十余日。其中若是算上讓我罰跪, 挨打, 剩下能說上兩句話的時候, 少之又少。” 鐘應忱飲上一杯茶,語氣漠然, 好似在說著別人家的事情。 池小秋睜大了眼睛:“他…他同你們不住在一處嗎?” “一同住過五六年。” “他…他…他…”池小秋連最后一個借口都找不出來,震驚異常怔在當地。 她從幼時就是在阿爹的臂彎里肩膀上耍大的, 最多的記憶便是春天被他托著去夠枝頭的桑葚, 秋末滿山的紅果子,她能跑上一天,最后連竹筐子都盛不下了, 就一股腦全部堆在阿爹的兜起來的衫子上, 讓他掇著也得把紅果子都帶回家里熬酸汁。 現在的池小秋,看似無父無母, 但正是那些與爹娘有關的日子和記憶, 將她一點點裁剪成如今的模樣。坐時要端正,行動要利落, 吃飯不出聲響,這是阿娘教會的道理。菜刀如何攥,擦桌的巾子放在灶臺左手邊最舒服,這是她跟著爹在廚灶里十余年養出來的習慣。 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從小住到大的廚房灶臺,早已連著三間小屋一起燒作了廢墟, 但現在池家小院的廚房,處處卻是過往的痕跡。以至于她看在眼里, 也常常會一個晃神,如臨故地。 那時她便想,也許這就是阿娘說的傳承。 父母傳子女,子女承父母,代代相傳。 可鐘哥這樣好的兒子,旁人生了一個,只怕要歡喜到天上去,怎的會有這樣一個爹? 池小秋怒極之下,不再想法給這素未謀面的公公開脫,她舉杯跟鐘應忱碰杯,瓷器發出清脆響亮的相撞聲,更顯出她聲音中憤郁不平。 “有生有養有教才是阿爹,只生不管的,認他作甚?”她拍了拍鐘應忱的肩頭:“你這樣好的,他都不喜歡,明明是他的過錯,同你無關!” 鐘應忱看她十分氣憤地揮著手,心中恨意原本左沖右撞欲出而不可得,現下卻似被一雙溫暖大手慢慢撫平,漸漸化成一片溫柔。 “好,我知道。” “阿娘呢?他連阿娘也不管?” 池小秋小氣勁在這截然不同的稱謂上,展示得淋漓盡致,她分得極清楚,婆母自然是自家人,那個公公就全當沒這個人罷。 “自我記事起,阿娘便和他不對付,”鐘應忱領會到了池小秋話里的小心思,不由失笑:“因同他見得少,又總是不知為了什么事,總是要罰我,我便也與他不親近。” “有一次,他拎著藤條要來打我時,阿娘氣極,擋在我面前,道若是再動我一次,她便要拼命。他原是要捉了我過來,不想阿娘直接將物什一亮,是個比他手里還要粗上十倍的棍子,他便嚇走了。” “好!”池小秋聽得拍手笑:“不愧是要做我阿娘的人!” 若是看堂前供著的那副畫像,是萬萬想不到畫里盡態極妍的女子,是能做出這樣事的。 池小秋頓生知己之感,她又抬手虛敬了一杯:“得謝謝阿娘,教養你長大,又把你送到我這里了!” 鐘應忱喝的是解酒茶,池小秋陪飲的卻是桃花酒,她用的杯又極大,不過說了幾番話,兩壇酒就已經空了。 鐘應忱見她眼中蒙上一層水意,瞳仁不如先前那般清亮,便知道這人是已經半醉了。 池小秋昨夜給他搬來的床榻,這會正好可作自己的安睡之處。 鐘應忱用指頭輕輕摩挲著她柔嫩臉頰,輕輕落下一吻,扶她靠了引枕,輕輕拍著道:“睡一會罷。” 池小秋不依,欠身去拽他衣袖:“后來呢?后來呢?后來他可曾難為你?” “后來,我進了學,太老爺看了我的文章,親自教導,他便插不得手了。” “那就好,特別好!”池小秋一揚手,未喝盡的殘酒潑了一地,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只能聽見喃喃一句:“好得很…” 鐘應忱側身坐在榻邊,看她睡得香甜還不忘扯住他一只手不愿放下,索性也不再動,只撤出另一只手,慢慢搖著團扇,送出些清涼微風。 再后來…再后來… 他多想讓故事就停在這里,這個雖不盡意,卻已算圓滿的結局。 再后來,便是鐘應忱永遠也忘不了的回京之路。他與阿娘乘坐的船在夜晚中莫名傾覆,之后的記憶混雜不堪,寒涼刺骨的冰水,籠在整個河段的血腥氣,噗通噗通尸體翻入水中的聲音,阿娘漸漸沉入河底時的最后一瞥,還有那一句噩夢般的話:“都死絕了罷?” 頭又劇烈的疼痛起來,乍暖乍寒的感覺重新回到他的身上,直到有人攥緊了他的指節,鐘應忱一定神,才發覺池小秋翻了個身,偎他偎得更緊,口中還在嘟嘟囔囔。 “你這是剛出的新茶?要一盒!不!兩盒!” “顏色不對!我這是要拿來炒菜的,鐘哥愛吃這個!” 便是吃醉了,池小秋仍舊口齒伶俐,手還不忘一會兒點左點右,炒前炒后,一會兒功夫,從選蝦、剝蝦、掛芡、泡茶、入鍋,最后盛出來,大喝一聲:“不準動!這是給鐘哥的龍井蝦仁!” 鐘應忱一下子笑了出來,他俯下身,吻了吻她額頭。 因為池小秋,他亦對早逝的池父池母充滿了感激。 正因著有這樣一對父母,池小秋才如茂茂青禾,在一片荒草里長得生機勃勃,不僅自己活得多姿多彩,也一次次將他帶出噩夢。 同時,也給了他將此事前后查清的機會,也終于敢直面真相。 池小秋一覺醒來,發現鐘應忱又恢復成了往日模樣,他們談天的這一日,竟好似秋夢了無痕,無影無蹤,也再不見他提起,只是讀書用功起來更甚以往。 臨近春闈,鐘應忱回家的時候越來越多,但同她說話的時間卻越來越少。 池小秋拼命換著法給他做飯添食,卻也擋不住他身上的rou一點點少下來,有時半夜模模糊糊一摸,旁邊仍舊冰涼,她趿拉著鞋往外一尋,才發現鐘應忱怕燈光擾了旁人,依舊待在另一處小院里,挑燈看書。 池小秋發了脾氣,學著鐘應忱往日的做法,將他書本筆墨一收,據為人質,威脅他:“再不回去,你便再別想看見它們了!” 鐘應忱軟語道:“離春闈只有兩三月了。” “一天也不行!考試三年一次,有幾十榜,你便考到胡子白了又怎的?” 鐘應忱抿唇垂眼:“從考中到入朝做得實事,少則數年多則十數年,小秋,我等不起了。” 池小秋收書的手頓了頓,又慢慢放了回去,她順著紙上的皺褶,不去看他,兩下僵持半晌,才道:“那我也一起看。” 她補充道:“明兒五更,你要起來讀書,我也得起來開鋪子,便一起熬著也沒什么。” 鐘應忱無奈,只能卷起書來:“遵娘子命。” 池小秋這才笑起來:“走罷。” 自此,池小秋便占據了隔壁小院的灶臺研制新菜,正好可以看著鐘應忱,以嘗菜之名再給他不時塞上些吃食,待得久了,這才知道鐘應忱為何只吃還瘦。 有次她是眼睜睜瞧著,鐘應忱的手越過眼前兩個糕餅碟子,徑直拿了方才棄在筐中的廢紙團子,拿著便要往嘴里放。 池小秋慌得忙提醒他,鐘應忱看了看,自己也笑了。 “我去尋了大夫給你來看看,之前你可還吃了別的?” 池小秋不放心,此后反復提醒跟著鐘應忱的伙計,收放筆墨紙硯一定要清點清楚,拉著他囑咐數遍。 “旁的都罷了,可少過毛筆和硯臺?鐘哥沒吃過這些罷?” 伙計撓了撓頭,莫名其妙看她,不知東家在說些什么瘋話。 池小秋做好了萬全準備,這才有閑心打趣他:“先前你跟我說過,有人讀書時把墨當做粥湯給喝了,等以后,我也能把紙團當饅頭的故事說給別人,掙些菜錢,算作你每天來嚇我的賠禮!” “賠賠賠,我這個賠禮何如?” 池小秋煞有介事看他片刻,手一揮:“收了!” 這個年,沒人能過好,幾乎是才進了正月,鐘應忱和高溪午便準備動身往京城里去了。 第165章 松鼠鱖魚 院中的風rou經過了許久的晾曬, 終于到了功成上桌的時候。 從前一年的夏秋時候,池小秋就已經在準備鐘應忱走時可以帶的菜色。 她從檐下摘下陪了她許久的風rou時,頗有些感嘆。 “這是…”高溪午看著那幾塊rou, 不由咽了咽口水:“給我們帶的?” 要不說和鐘應忱一塊走, 就是這點好呢! “這頭豬是我托人特意喂大的, 斬作七八塊,每一塊都是用鹽來回揉上許多遍的, 整整掛了半年,才晾成這樣。” 池小秋撫著這一只豐美的豬后腿, 為了破除些許的不舍之意, 將刀在砧板上一剁,比劃了一下,開始片rou。 rou片得很有講究, 逆著紋理下刀, 且片得要夠快,最后平鋪在盤中的風rou肥瘦相間, 瘦的是潤澤的淡紅, 肥的呈現出晶瑩的透白,直接擺出來, 就一副畫。1高溪午來時從不空手,冬日里池家的新鮮食蔬一般就要多虧了他。池小秋現洗了碧綠碧綠的蒿子桿,下鍋炒了一盤風rou。 她做這一頓,本是要跟他們再對一遍這一路上的行程, 結果高溪午和高家新媳婦徐晏然全程吃得頭也不抬。 池小秋只得拿著行程圖,催問他:“從水路到江州后, 便從安豐渡轉關刀,就這么走, 怎么樣?” 他夫妻二人的耳朵只截到了后一句,高溪午便道:“香!” 徐晏然也點頭,亮晶晶的眼神十分誠懇:“咸味正正好!又有韌勁!” 池小秋:…… 雖說讓人這樣稱贊是件美事,但也最好看清現在他們在說些什么好吧? 她將行程圖拍在案前,重復了第二遍,語氣不善。 高溪午停下筷子,訕笑看了一陣,點頭道:“甚好!甚好!” 他討好笑道:“妹子,你曬好的風rou風雞有多少斤?”而后將這斤數算了半天,得來的數字略略沖淡了他要同徐晏然被迫分離的難過。 “總能吃到京里去。” 徐晏然戀戀不舍:“你們…什么時候走?” “總還得兩三天呢!”高溪午拉著她的手,亦是悵然:“再等上幾個月,我就能回來了,你在家里好生…” “你路上慢些,不用著急回來,”徐晏然掙開他的手,轉而摸上尤在檐下掛著的最后一只風雞,依依難舍,滿懷忐忑:“這只…不會也得帶走吧?” 池小秋寬慰道:“他們路上不一定次次能碰見可心吃食,才拿些不容易壞的路菜充充數,你不一樣,你是要留在柳安的,河里的魚鮮,莊子里的菜蔬,福清渡的新米,一天能做出八十樣新菜,總吃這個磨牙的東西東西做什么!” 旁邊如珠似寶捧著“磨牙東西”的高溪午:“…阿晏,你說過最舍不得我的…” 明明昨晚,徐晏然還抱著他偷偷哭過幾場,幾次籌劃:“要不我同你一起上京,總好照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