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jié)
干枯的蘆葦在暗夜里越發(fā)黑黢黢一團,泛著冷波的水中晃著屬于月亮的銀光, 鐘應(yīng)忱站在溪邊, 負手而立,只能看見一個沉默的背影。 池小秋看看左右, 終于知曉了為什么鐘應(yīng)忱出門時還要多拿一件披風給她, 便是要她在此時裹緊了的。 “咱們…不是要挑這時候來這下魚籠罷?” 池小秋歪頭想想,開著玩笑。 又或許, 來吃個炙羊rou看個月亮? 池小秋想想鐘應(yīng)忱最近教與她的詩,按著那里頭說的,冷天臨湖看月也是一種“風雅”,只是這份風雅著實冷了些。 一陣寒風灌進脖頸, 池小秋小小打了一個噴嚏,才等到鐘應(yīng)忱回過身快走回她身邊來。 他仍沒說話, 只是低下頭松了她披風上的絲絳,又重新系得更緊, 還挽出一朵漂亮的花。 兩人又是沉默半晌,他的手停在絳子上并未動彈,終于開了口:“韓二姨臨行前,曾問過我,將你強扯在我身旁,于心可安?” 池小秋一怔,抬頭看他。 “我答錯了,”鐘應(yīng)忱笑里帶著從未有過的苦澀:“我心里不安。” 又或者,他原本是自信的,自信在即將走回的路上,一切能如他所想,以一個新的身份,去揭開埋藏在冰冷河水中秘密。 直到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人身穿華服,有人滿身是血,他在痛楚中醒來時,整顆心在胸腔中砰砰砰地跳動,極致的慌亂幾乎讓思緒難以集結(jié)。 夢里的池小秋一臉厭恨,對他道:“為何要拖我下水?” 夢中的池小秋遍身血污,傷痕滿布,有人得意地向他笑:“這便是因為你哪!” 這條路,他必定要走,便是努力躲避,仍不知是否難免漩渦之處。 池小秋心下了然,握住他的手,呵口氣幫他取暖,聲音格外鄭重:“我既應(yīng)了你,便是我的心意,不會反悔。” 鐘應(yīng)忱向來好哄得很,可此時,池小秋在他眼底看到的變化繁多的思緒,痛苦,掙扎,慌亂,恐懼,最后變作一句話。 “若是我家鄉(xiāng)不明,姓名不詳,籍貫無著…” “不算無著罷,”池小秋輕輕笑:“總是打南邊長起來的,便不是我們那邊,也不妨礙吃上一桌飯。” 她雖比鐘應(yīng)忱少上些心眼,也不傻,鐘應(yīng)忱與旁邊人說:“與她同籍,算作同鄉(xiāng)”的時候,她便知曉鐘應(yīng)忱是在說謊了。 口音不一樣,還可用從小不長在這邊來搪塞,城外有什么山什么河什么典故鐘應(yīng)忱說得清楚,可城里的鋪子卻一概不知,這便說不過去了。 且鐘應(yīng)忱說出這話時冷冰冰半點不想和人多話,過后再沒同她提過回鄉(xiāng),明擺著是在敷衍問話那人。 可兩人相處得久了,鐘應(yīng)忱瞞她的習性越來越少,能看破的端倪越來越多。 要猜測一些線索,著實也容易。愛吃甜食,偏向蔬果,凡是吃慣的菜色都是東南之地慣有的。滿腹文章,舉止有禮,還能對那些官老爺?shù)氖氯鐢?shù)家珍,出身必定要比柳安的鄉(xiāng)紳老爺都高上不少,家里還能拿得出讓薛師傅都吃驚的菜譜,這富貴二字該是也還算得上的。 池小秋小心眼,因他沒多少實話,還暗搓搓下過兩回小絆子,可鐘應(yīng)忱總是能躲得過,就是不接茬。 再后來,先時被隱瞞的不忿,在逃亡路上他高燒不退時的失言消弭得無影無蹤。 她只是失了雙親,但他有家不能回,還背負著一個猜測已經(jīng)足夠痛苦,若揭開便無異于抽筋挖髓的痛苦。 “你娘,生得大約要比你更好看些吧?” 池小秋微微笑:“她必定很疼你。” 她直視著鐘應(yīng)忱:“所以,你要為她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 “可你也得答應(yīng)我件事兒,”她歪頭伸出手,勾住他的小指頭來:“咱們打個勾,你呀,你得好好兒的。” 血脈之親,猝然長眠,池小秋也經(jīng)歷過,理解這份痛苦,可她更希望鐘應(yīng)忱的下半生,不止停駐在這樣的夢魘之中,還能做一個擁有清風明月的少年郎,有能相信的人,能為之欣喜的事。 而不是讓夢魘撕扯埋沒,陷于其中。 因為,你是我在乎的人。 大約是什么時候,她才終于領(lǐng)會了六月曲湖燈市里,戲中的姑娘唱出的一句:一面之間,忽墜終生,又或是思之終日,輾轉(zhuǎn)難眠。 不是一瞬間明白的。 是她在廚下錯手將糖當作了鹽,只因為控制不住地想往窗外去尋一個熟悉的人影;是她在鐘應(yīng)忱往府城去后的第三天,依在門邊望向惠姐和小齊哥低語時的羨慕;是每天盼著來信算著歸途心憂他宿于何處食于何物。 距離常常能模糊所思所想,于是將一個人的存在視作理所應(yīng)當。又或許是因為這份習慣,才會發(fā)現(xiàn),一旦此人消失缺位,便需要承受將生命中一半的時間劃去的痛楚,于是想念從模模糊糊變作展開的字畫,墨色淋漓,筆筆清晰。 喜歡之上的喜歡是什么呢? 惠姐說,是愿意在明年七月,藤蘿滿架清風徐來的時候,入他院子,作他娘子。 池小秋認真想了想鐘應(yīng)忱說與她那些話。雖不慣與人同睡,可若枕邊的人是他,便連野貓小鼠都不可怕了,山珍雖然難采,可若是執(zhí)杖同行的人是他,路似乎也不會多遠了。 池小秋望著他時,沒有絲毫躲閃,澄澈一如初見,又跟他堅定的說了一遍:“我不后悔。” 因為,“你是我選中的。” 選中的時候,不是為了你可能有一日是蟾宮折桂簪花游街狀元郎,不是為你許是個能住在徐家花園子一樣精細宅子里的官家老爺,不是為你許是生于繁華之地歸于溫柔之鄉(xiāng),只是為了—— 你是那個一路陪我走過來的人啊。 第141章 明月相思 一盞河燈蕩蕩悠悠, 漸漸移向河心深處。 這一看便知是鐘應(yīng)忱親手做出的,不見多少市井中一個花樣能重復千百樣的呆板匠氣,底部的蓮花瓣仿若能在風中微微顫動, 半開半合的形態(tài)更加惹人憐愛, 正中央放著許多薄薄書冊。 若是放于手中, 每一本還不及巴掌大,比尋常書本尺寸縮小了兩三倍, 翻開來看,里面的字筆劃細如蟻須, 但無一絲草草之處, 從書扉到里面每一字每一畫都做得極為精細。 “母親最喜歡這些。”鐘應(yīng)忱望著漸漸隱沒于水中的蓮花燈,暗夜里看不清他的神色:“我方記事之時,也是有些頑劣處, 偏愛往母親房中去, 她那里書冊堆得如山一般,床頭桌上地上都是, 也不許人收拾, 我便正好從書山腳往上爬。有一日,全家都尋不著我, 到后來才知落進了書山里頭一個空洞處,卻怎么也爬不出來。” 池小秋在腦中想了想那副情景,一個小號的鐘哥,生得如同過年門上貼得年畫娃娃一般, 在書堆里面奮力撲騰,張牙舞爪卻怎么也撥弄不出出去的路來, 不由起了幸災樂禍之感。 “你怕是哭了不少時辰吧?別人找來時,準時尋著眼淚找過來的。“池小秋不禁有些遺憾, 若是能早些認識鐘應(yīng)忱,趁著他小時候多抓些把柄,以后便能多些嘲笑他的本錢。 “我為何要哭?” 鐘應(yīng)忱瞥她一眼:“尋不著我,急得是他們,我只需坐在那里好生等著便罷。” 池小秋的小算盤嘩啦便被掀開了,只能郁郁瞪他:怎么會有這樣的小孩子! 鐘應(yīng)忱卻忽然笑了,點了點她的頭:“你說哭了便哭了罷。” “走,我?guī)闳ヒ娨粋€人。” 鐘應(yīng)忱伸出手來,在她握上去的一剎那,十指相扣,帶著涼意,好似要鎖定一個地久天長的誓言。 池小秋隨著他的眼神,看向河心。 “阿娘,”鐘應(yīng)忱說得很慢,每一字一句爛熟于心可說出來卻肅然到莊重:“今天是你的生辰,孩兒帶了一個人來看你。” 鐘應(yīng)忱轉(zhuǎn)身看向池小秋,微微一笑。 如漫天星辰碎成流光又忽然失墜,落入他眼中,光芒璀璨。他笑意清淺,聲音卻止不住地微微顫動:“這是孩兒未過門的妻子,阿娘喚她小秋便好,是天下最好的姑娘,你若見了,定會喜歡她的。” 池小秋怔怔然回望,而后一笑,松開他的手,往前一步。 鐘應(yīng)忱心中最后一點忐忑,便隨著她這一跪轟然倒塌。 灘涂上還散著些碎石子和殘葦扎在里頭的硬茬,硌得膝蓋發(fā)疼,池小秋端端正正毫無敷衍叩了三下。 “那個…”一張口,本來干干脆脆的池小秋就犯了難。 該如何稱呼呢?若是同高太太一般直喚“夫人太太”,好似太過客氣,若是直接喊“大娘嬸子”,池小秋想想鐘應(yīng)忱房中掛起的那副畫,云鬟霧鬢,嫻雅端莊,不知能不能聽得慣。 想了想,她便直接道:“阿娘,我便跟著鐘哥一起這般喚你啦!我是小秋,第一次見面,忱哥先前也沒跟我說,不然我能給你帶些好吃的過來嘗嘗。那些書是忱哥做了好幾天的,阿娘你慢慢看,下次我也做些,不過都是跟吃食有關(guān)系,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鐘應(yīng)忱站在一旁,聽著池小秋嘮嘮叨叨嘮起了家常。 “阿娘將鐘哥生得十分聰明,如今鎮(zhèn)上都曉得出了個十六歲的解元相公,讀書上頭不用心掛心,可是只有一條,阿娘你可得托夢說說他,哪有只吃菜不愿吃rou的!連吃個魚rou都要做好了端出來再央他半天,是不是有點太不像話啦?” 池小秋顯然是對這件事介懷以久,一邊告狀一邊氣呼呼瞪了鐘應(yīng)忱一眼,看得他失笑。 池小秋見他絲毫沒有不好意思,更是生氣:“反正這事我已經(jīng)管了好多次了,阿娘,不如你半個托個夢去,在他夢里擺上一桌子的好菜好飯,讓他看得見吃不上,來回幾次,他便聽話了。” 她正絮絮叨叨說著,忽覺身旁跪下一個人,一只熟悉的手緊緊攥住她的,讓池小秋不由頓住了話音。 少年清朗的聲音十分莊重:“明月有憑,蓮燈為信,望寄予亡母……” 池小秋怔怔聽著,今夜風大,可河中蓮燈明明滅滅,依舊亮得驚人,鐘應(yīng)忱說著一長篇聽起來很是難懂的話,她也只能明白其中一句。 “畢生之情皆系于一人一身一心,再無他念。” 她沒敢打斷鐘應(yīng)忱跟他母親說話,直等到他也叩了三下,順著他的手勁站起來,才小聲問:“你剛才說的是什么?” 鐘應(yīng)忱將她手合在掌心,只是笑:“我跟阿娘說,咱家多了個傻媳婦兒。” 池小秋臉上發(fā)熱,嘴上卻還在犟:“我…我不傻!” “阿娘還跟我說了句話。” 池小秋見他十分認真,不由聽住了:“什么?” “娘說,這個媳婦心地純良,蕙質(zhì)蘭心,再好不過,只是呀…”鐘應(yīng)忱上下打量她一下,搖頭嘆道:“只是有些嘴碎,念得她有點暈。” 池小秋知曉他是在打趣剛才說那一長篇子話,咬著唇氣忿忿地:“不識好人心!要不是你,誰管這個!” “哎呀呀,全是我的錯!”鐘應(yīng)忱含笑看她生氣的模樣,哄她道:“鐘家娘子明明是好意,偏有人不知領(lǐng)情,該罰!該罰!” “那你自己說,罰什么?” 鐘應(yīng)忱看著她,碎頭發(fā)不聽話,總是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蕩來蕩去,鐘應(yīng)忱幫她捋開,親了親她的額頭,又親了親她閃閃發(fā)亮的眼睛,最后落在唇上。 池小秋昏頭昏腦,直到回去,總覺得哪兒不對。 她歪著頭,看著鐘應(yīng)忱安然靠在一旁,終于慢慢清醒過來,她氣沖沖叉起腰。 “鐘!應(yīng)!忱!這便是你說的該罰?!” 明月悠悠,載一片相思而去。 高溪午因為誤打誤撞,讓高太太重新燃起了培養(yǎng)一名進士的希望,于是開始了水深火熱的日子。 “你之前不是已在水深火熱里了?”鐘應(yīng)忱不但對他的訴苦無動無衷,還又戳了一刀:“之前太太不也是這般對你的?” “這能一樣嗎?帖經(jīng)和八股,這能一樣嗎?連策論也不如這個啊!”高溪午因為這份質(zhì)疑,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跳老高:“是誰想到的,要考制藝?考這狗屁不通的玩意兒?” “鄉(xiāng)試也曾作過時文,你現(xiàn)在才說,怕是晚了些。” “我那是隨便做的,我怎么知道能讓人看中了?我怎么能知道是哪個做的缺德事,偏圈了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