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也生得太好了些, 難怪招小姑娘家喜歡! 鐘應忱好似沒有察覺他審慎目光,徑直在對面落座。 桑羅山呷了口茶,重新將思緒整理一番。 根據搜集來的消息,鐘應忱確實是個難得聰明之人, 只是家境卻極差。原系逃難而來,僥幸入籍, 不過有一宅聊供棲身,便在考學前還要抽出時間來打理這池家食鋪。 桑羅山將他的資料看了數遍, 便能得知出這人性情處境。 身稟稀世之才,可在這科舉仕途一道卻毫無依仗,這兩者之間的鴻溝,只需他尋個縫隙輕輕敲打一番,便能松動。 整個堂前十分熱鬧,唯獨他們這一桌,兩人對坐,寂靜無言,氣氛莫名有些緊張。 桑羅山呷了好幾口茶,見這樣尷尬的場景,鐘應忱卻什么反應都沒有,仍舊泰然自若飲他手里那杯。 “前幾年愚兄得案首之時,旁人只道我年少才高,轉年僥幸中舉,處處皆是溢美之詞。那時我便道,江河曠遠,才人代出,如今果見有鐘兄這般…才俊。” 桑羅山是出了名的不好相與,如今愿意到這里來,言不由衷與他說這番話,雖說生硬些,怕也是頭一遭了。 鐘應忱略略舉杯,點頭道:“ 多謝。” 桑羅山一頓,氣便有些沖上來,接下來的話便暗藏鋒芒:“不知鐘兄現是在哪位先生門下?” “不過在別家附學,不曾拜得先生。” “哦?”桑羅山揚起眉,做出驚訝的表情,心里的氣終于順了些:“鐘兄大才!只是…” “只是這學問一道,如書山林海溝壑叢生,雖能自渡,終究行得艱難,若能得一名師,只消稍加點撥,便有絕境逢生之喜,便有需攀援之處,也能抵得尋常難去的險峰。” 他還從沒費這么多心思與人說這些客氣話,抬眼時看見鐘應忱雖不語,但面色漸趨沉肅,覺出些暢快,話鋒一轉。 “有先生的好處,原先我也不曉得,幸而入四羲書院后,承王夫子看重,收作弟子,日夜蒙訓,果真大有進益。” 四羲書院已是江南之地聞名的書院,院中夫子教諭皆是飽學之士,每回南榜之上,四羲書院出身的學子可占到十之三四,可謂桃李滿天下。 可便在這樣的書院,仍有幾個人,只需一提聲名,便如雷貫耳,只一提王夫子,必然是理學大家王景安。 若想入仕途,王景安門下弟子多有身居高位者,若想治學,這樣的先生足夠讓人受用終生。 可桑羅山輕輕道出這句話時,順道看了一眼鐘應忱。 他面容沉靜,連一絲艷羨也無。 他的話停了好一會,才等到鐘應忱緩緩說了一個詞:“確實。” 。…… 圈子兜兜轉轉繞到這里,鐘應忱卻總不在他意料之中。桑羅山實在沒了耐性,便將話挑得明白了些。 “鐘兄這般才學,若能得良師同門相助,以后的路必然順遂,不知鐘兄可有此意?” 鐘應忱抬眼凝視他片刻,忽得笑了:“王夫子收弟子,自然是精益求精,這門總是不好入吧。” 這樣的回應才是應該有的。 桑羅山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情終于大好,他緩緩道:“先生也常與我感嘆,說旁人都道良師難得,卻不知明白弟子也難尋。” 他挑眉看向鐘應忱:“我既承蒙先生教導,自然要分憂,不吝開橋設棧之舉。” “明白弟子?”鐘應忱輕笑:“既要勞動桑公子開言,這路開得,總得有些成本吧。” 他也直視回去:“不知這明白弟子,要怎么個明白法?” 盤盤繞繞的路一瞬間讓鐘應忱平鋪在面前,桑羅山因他的爽快有些意外,正中下懷:“我在書院中也有些薄面,便不能入得先生門下,至少可保鐘兄尋得一位良師,以后各自相望扶助,都是情分。” 鐘應忱把玩著手里的物件:“條件?” “這鋪子聽聞鐘兄占得五分利,我愿用高上市價兩成價錢買進。待鐘兄進了書院入得師門,住在山下往返多有不便,我家中在院旁有個兩進宅子,便與鐘兄眼下落腳處做個置換。” 他緊盯鐘應忱,慢慢道:“這般,至少一年里,鐘兄便不必下山勞累了。” 嗤得一聲,鐘應忱笑了出來。 他看著桑羅山的眼神帶著些嘲諷:“小秋在桑公子這兒,便只值三言兩語和上百兩銀子?” 桑羅山驀然色變,還未答言,鐘應忱又上下看他一遍,冷笑道:“哦,不止,還有桑公子的臉面。” “你…!” 桑羅山未曾想有人能這般不上道,且從沒讓人當面嗆聲過,一時氣怔在那里。 小齊哥正盯著這邊動靜,見桑羅山臉色不好,生恐便鬧起來,便忙過去笑問:“公子可還要續一甕秋露白,或是再上些小菜?” 他才說完,新來的永官正笑嘻嘻端來一盤小菜,他年紀小不識得眼色,尋見鐘應忱時眼前一亮:“鐘大哥,我前后找你!方才東家給你炒的蝦松,再三讓我趁熱拿給你吃,涼了便腥氣了。” 他一邊說,一邊將那盤蝦松放下。吃蝦費功夫,挑蝦線,去蝦皮,擰蝦頭,剩下的rou就一丁點再剁碎也不剩什么了,一小盤不知道得剝多少只蝦。 里頭的姜蒜都切得極小極細,香油瓜姜香氣混合,蝦rou已經炒得金黃松散,但火候正好,不見焦上半點。 永官又添上一句:“東家每日里得想法子給鐘大哥做上十道菜。” 桑羅山原本燒起的怒氣讓這一盤子菜點燃了,他按捺不住,站起來冷笑道:“你卻該好好想想,從秀才到進士,多少人考到十幾榜也未中。現有的路不走,難道想要靠著開南北雜貨的高家,或是同秦家一起看蠶吐絲不成?” 那些高家李家秦家,若是要販貨賺錢,自然能幫著運轉一二,可要說能助他考學甚至行走官場,那便是摞在一起也難及入門檻了。 “呦呦呦,開雜貨怎的了?”高溪午在外頭吹風吹得不耐煩,正進來,便聽見桑羅山這句,陰陽怪氣道:“桑大爺有八斗之才,再往上數三四輩,可也不是田里扒地的么!” 桑羅山頓時紫脹了面孔:“耕織之家豈能與銅臭之人作比!” 高溪午攤手道:“可當初桑老太太的嫁妝鋪子,可就開在我家店面旁邊呢!” “…你!” 桑羅山第二次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深吸兩口氣,竭力穩住情緒,狠厲盯住鐘應忱:“你真當舉人進士這般好中?” 他話音還未落,外頭忽然鬧鬧嚷嚷,有人在門口喊:“快快快,快開了門給鐘相公賀喜!” 一陣一陣喧鬧聲叫喊聲此起彼伏,原本讓里頭他們兩人劍拔弩張繃著一條弦的小齊哥頓時心驚,他還待要出門,門已讓人擠得歪了。 “怎么了!怎么了!” 池小秋原在里頭忙活,隔著兩間屋子都能聽到動靜,忙出來時,見一堆一堆的人都還在往門里擠,又急又氣:“ 不準擠!一個一個來!” 這回卻沒人理會她,后頭有個人叫道:“先放我進去!是我報信還是你報信!” 旁邊都擠擠挨挨讓出了一條縫,那官差滿頭大汗從人群里頭擠進來,整整衣服,臉上堆笑:“鐘相公可在此處?” 幾人一齊望向鐘應忱。 被挑起的氈簾旁圍著的都是人,帶著同樣的熱切抻著脖子向里面張望。伺機而來的冷風攪亂了原本沉悶的熱氣,可陽光片片分明在地上碎成燦爛的金色。 鐘應忱忽然預感到了什么。 官差的聲音帶著些刻意為之的喜氣:“恭喜鐘相公,高中頭名解元!” 鐘應忱好似恍惚了片刻,又好似沒有,甚而能微微笑著跟官差道一聲:“勞煩辛苦。” 可下一刻,有人毫不避諱地沖上來抱住他,緊緊的擁抱又松開,池小秋的眼睛閃閃發亮,看著他道:“真好!” 她一笑,眼睛又閃著絢爛的光彩,她又重復了一遍:“真好!” 真好,在他經歷了這么多之后,命運不曾薄待,終于送出了一份相稱的驚喜。 第134章 你敢不敢 中了解元的鐘應忱好似三月新上市的春餅, 冬天暖屋中養出來一捧春蔬,一下子變得特別招人稀罕。 原本鐘應忱悄悄住在小院中,每天從后門出入, 也不常去巷里, 并沒多少人注意。 可報喜的人從店里出來后, 好似泰半鎮子都知道了消息,不過從池家食鋪到安豐橋這么近的路, 無論走到哪都有十幾幾十雙眼睛盯著,連他走路先邁哪個步子, 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池小秋無暇去注意別的, 滿腹心思都放在擬菜單上頭。 她點著指頭將庫中市上的菜色都數了一遍,還狠狠將高溪午搜刮了一遍,冀望能搜出些新鮮玩意。 她打定主意, 要許給鐘應忱一個熱鬧的宴席。 池小秋從沒定單子定得這樣躊躇, 這樣仔細認真,連鐘應忱進屋也沒發覺。 鐘應忱才一見她, 便不由一笑。 也不知道哪家讀書寫字的能有這習慣, 一要想事拿筆就喜歡咬筆桿,上頭的穗子隨著她的手不老實搖來晃去, 筆管嗒嗒嗒一下下戳在桌子上。 這個不行,味太重,鐘哥肯定不喜歡。 池小秋刷刷又抹掉了兩道菜,她不慣寫小字, 這樣的后果便是又費了一張紙。 她團了廢紙,往地上一撂, 還是沒瞧見多一個人。 鐘應忱搖頭笑嘆,把地上七零八碎的東西給她收了, 這番聲響大了些,池小秋終于留意到了動靜。 “啊!”池小秋一驚,仰頭一瞧,見是鐘應忱,才又趴回桌上去。 她這一抬頭,鐘應忱便忍不住要笑,池小秋納悶瞥他一眼:“怎么了?” 他不動聲色伸了手,用指腹在她額頭上擦了擦,趁她還沒回神時,忙收回來,往衣角上蹭了蹭。 “人都說虎斑貓生得好看,原先我還不信,直到咱們家里養了一只,才知道所言不虛。” 他認認真真點頭道:“果真好看極了。” “虎斑貓?生得什么樣?”池小秋十分感興趣,忙支起身子,左右瞧:“誰抱過來的?在哪?” 鐘應忱扯過一只團得亂七八糟的廢紙,抽了她的筆,刷刷便勾了一只出來:“便是這樣的。” 他這兩年畫了近百本書的版畫,白描技法早已純熟,便只是簡單墨線,也能看出這貓的神韻,尤其明顯的是毛茸茸寬闊腦門上幾道威風凜凜的黑紋。 鐘應忱將那紙拿到池小秋面前:“看,這便有兩只了。” 不遠處便是鏡子,池小秋一斜身,就見其中映出來兩張臉,一張是才畫出的胖乎乎的虎斑貓,一張便是她的。 原本迸濺到額頭上的墨點給擦成了一道道黑線,明晃晃排成上寬下窄的弧線,跟畫上那只一模一樣。 鐘應忱憋了半天的笑終于能肆無忌憚地撂出來,池小秋氣恨恨看他片刻,忽得一轉眼睛,重又變成笑瞇瞇的模樣。 鐘應忱頓覺不好,抬腳便想走的時候,池小秋早便眼疾手快抓住了他袖子,左手往硯臺里頭一抹,便朝他臉上也抹了過去。 鐘應忱的手能拿筆寫出錦繡文章,卻撥不開池小秋的鉗制,一邊讓她摁著涂,一邊笑得沒了力氣,索性也不再掙扎,就歪在那讓池小秋隨意畫。 “反正都養了兩只,也不差這第三只,對不對?” 池小秋心愿得逞,扯過窗邊小銅鏡,洋洋得意讓他看自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