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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炊金饌玉不足貴在線閱讀 - 第101節

第101節

    好在鐘應忱好似并無察覺, 他掀開盒子:“小秋剛做了魚頭湯泡餅, 因嘗著味道不錯,另往家里送上一份。”

    韓玉娘接過來, 眼不敢往他哪里瞧:“好,好,多謝了。”

    菜已送到,鐘應忱卻沒有走的意思, 他舉步到熟悉的葡萄藤下石桌旁坐下。

    “韓二姨,不知可有空敘話?”

    韓玉娘對著鐘應忱便坐立不安, 剛想找個借口一別兩安,卻見鐘應忱倒上一杯茶, 推給她。

    “韓二姨可見過幼時的小秋?”

    不等韓玉娘答話,他便說道:“往常小秋常與我講她在家里的閑事。三四歲上,她阿娘想讓她沉下心來學扎花量布,她跑樂半個鎮子跟阿娘轉,不留神便鉆進灶棚去看人做飯。”

    “十歲時候,眼見著大了。阿娘見她總在外面鋪面上擺弄鍋灶,不成事體,便想讓她做些女孩兒該做的事。兩人生了一場氣,她將小秋關在屋里,只說不服軟不許吃飯吃飯,挨到晚上不見小秋說話,阿娘急了開門時,卻發現窗子早讓人撬開,小秋已同人溜了出去吃羊rou了。”

    鐘應忱說話向來文氣,但講起村語故事來,竟也是娓娓道來,韓玉娘不由自主住了腳,鐘應忱這時卻不再說了,他望向韓玉娘:“說來,我同小秋第一次碰見二姨,是在前年。”

    他平平淡淡一句話激怒了韓玉娘:“說來,我比二姨陪她的時間足足多上兩年。”

    “小秋在這世上,只剩得我一個親人,自然要為她打算!”韓玉娘不知哪來的勇氣,微微冷笑:“血脈之親,自然是不相干的人及不上的。”

    “打算?!”鐘應忱抬眼,臉上罩著層寒霜,直直向韓玉娘刺來:“不知二姨做的是什么好打算?”

    不安從心底攀爬上來,韓玉娘驚疑看他。

    “王三郎,王家幼子,性情貪劣,從小愛耍弄,瑣碎無大志,終日游走街巷吹牛度日。家里阿母生性勢力,貪占便宜。”

    “龔大牛,家有寡母,侍母甚孝,身無長物,家中只有破房兩間,薄地一畝,難獲豐年,生性老實,便人拿個石頭作寶貝也能信得,幾次三番讓人騙去了工錢。”

    鐘應忱將她選過的人家一個個說來,竟同她從婆子口里聽到的截然不同。

    而更讓她毛骨悚然的,是鐘應忱竟對這些事了如指掌。

    韓玉娘看他如看鬼怪,明明只是個青春少年,卻生得無人能及的心思,好似時刻蟄伏在陰暗中,不知何時便能將人引入絕境。

    他是如何曉得的!

    “血脈之親——”鐘應忱呵了一聲,格外嘲諷的語氣:“韓二姨便是這么為小秋打算的?”

    鐘應忱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才能讓自己按捺下火氣在這里同韓玉娘說話。

    鐘應忱看著面如金紙的韓玉娘,漠然道:“這些且不說,只說王家送來的箱子,如今還在你房中罷?”

    韓玉娘一時有些迷茫,近日里紛紛亂亂事情太多,她早不記得這件小事。

    “二姨可看過里面是什么?可曾與人當面交割?可曾問過是什么便收了下來?”

    “明明是他們硬生生放了進來…”這事同桑羅山上門不過前后腳,韓玉娘覺得有些委屈。

    “他們抬箱子來時,鄰舍看得清楚,空手回去時,也看得清楚。若有日王家上來索要,或說著這箱中金銀被人替換要拿人來抵,或是鬧嚷你早便收了聘禮卻反悔婚事,你又要如何?”

    他話如毒蛇,森森逼著韓玉娘:“小秋…又要如何?”

    韓玉娘說不出自己什么滋味,好似火燒好似水澆,苦不是苦,驚不是驚,只知冷汗涔涔而下,心噗通噗通快要從喉嚨里挑出來。

    “我…我…”她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么。

    鐘應忱冷眼看她,重又坐下。

    他今天將這些話都說給韓玉娘聽,是故意的。故意要看她后悔,故事要看她驚恐。

    他這些消息,是集了秦司事、李家、高家一起打聽出的消息,若不是為等最后一場試,他何至于這時才回。

    要不是他看了這一封封書信,又怎知韓玉娘查點將池小秋拖進了怎樣泥沼中!

    此時說出這些話來,鐘應忱半點不悔。

    韓玉娘再痛再悔,怎能比起他在府城之中拿到消息之時的心情!”去年時,我曾對二姨說過,只要小秋不曾點頭,我絕不相迫。”

    他聲音淡淡:“我尚且能問她一句,二姨血脈至親,竟不愿多聽她一句愿不愿意么!”

    韓玉娘見他站起,忽然沖口而出:”你便無事瞞她么!“若按照鐘應忱這般,她也能說出十幾樣不好來,無父無母,孤寡之命,無人扶持…

    又能好上多少!

    鐘應忱住了腳,回望她:“韓二姨說了這許多,卻漏了最重要的一條。”

    他揭開韓玉娘的心思:“二姨不喜我,不過是覺得我性情陰沉,為人冷漠,心思飄忽,不近人情。”

    鐘應忱說起這話,面無表情,仿佛那些字眼說的并非是他。

    韓玉娘打了個冷戰,不禁想起他幾次三番給涂大郎下套時候,也是這樣平靜,出手卻干脆刁鉆。

    他轉身,斜睨了韓玉娘一眼。

    她如何想,從來不在鐘應忱考慮之內,他做了這么多,費了這么多心勁,不是為了讓韓玉娘欣然同意,而是為了他的小姑娘,在小心翼翼試探之后,還能底氣十足地踏步進來,大聲道:”我愿意!“何況——

    “所有能與她說的,我都說過,其他的,她若想聽,我便不會隱瞞分毫。”

    鐘應忱笑意有些涼:“在韓二姨心中,便這么不信小秋么!”

    不信她能過好自己的日子,做出自己的決斷,硬要將一己之見強加其上,弄出自己所謂的“好日子”。

    鐘應忱這一番話,便如同一聲旱雷,撼動了韓玉娘心中對壓已久的巨石。

    她懵懵怔怔坐在院中,腦子紛紛亂亂,起身翻出婆子送來箱子,出了門。

    待回來時,天從晴色變得昏暗,一道織錦殘霞橫橫墜在天邊,門開了又關,韓玉娘竟沒察覺。

    “二姨,給你的魚湯泡餅怎的不吃,都涼了!”

    池小秋因惦記著韓玉娘的話,回來甚早。

    食盒敞開放在石桌上,一點都沒動,湯早涼成了凍,魚稍不趁熱就容易發腥,心疼得池小秋跺腳。

    韓玉娘卻好似才看見她,眼角泛紅。

    池小秋一下子就變得乖巧起來:“好啦,下次要吃,忱哥還專過來送的,這菜好吃,總得嘗嘗啊!”

    韓玉娘笑起來,攬了池小秋在懷里:“前日說不嫁,這會兒便說起好話了?”

    池小秋的心思讓她說破,便大大方方道:“只要我有理,他便聽我的。”

    韓玉娘拍著她的肩:“傻姑娘,他說什么你便聽什么?”

    要在別人,池小秋只當打趣聽,但韓玉娘對鐘應忱疑惑甚深,她是知道的,便直起身來正色道:“二姨,我信他。”

    韓玉娘搖頭笑:“果真是姑娘大了。”

    池小秋抱著她的手,說得格外認真:“二姨,我信他并非是從今日,我們認識四五年,忱哥甚樣人,我心里清楚。若連他也信不得,那我便不知還能信誰了。”

    韓玉娘竟沒駁她,只是重又攬她在懷里,輕言細語:“你若愿意呢,便好,只是這男人,終究還要管一管,不可由著他的性子…”

    韓玉娘看開得太快,快得讓池小秋如在夢中。也不再說她要少出門,也不在勸她關鋪子,竟笑瞇瞇陪她在廚下忙活了半天,第一次提了自己想吃的菜。

    薛一舌早早睡了,韓玉娘便留在她屋子里頭閑聊,直聊到池小秋泛了困,頭一點一點,只能迷迷瞪瞪道:“二姨,先睡罷,明兒再說話。”

    “哎,”韓玉娘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幫她褪了鞋襪,被子拉過來掖好不露一絲縫讓風鉆,拍著她道:“明兒再說。”

    韓玉娘悄把箱籠放在池小秋枕邊,戀戀不舍看上一回,合上門去。

    她這輩子沒得個兒女,不知該怎么疼法,老天送了小秋過來,她卻差點弄丟了。

    夜色茫茫,韓玉娘背著行囊,踩著深秋霜降上了路。

    第123章 干燒鴨子

    池小秋一路追到西柵渡口, 仍沒能追得上。

    她躬身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氣,肺臟像豎著一把刀子, 喘一口就扎一下。

    她急著問消息, 她一把扯住渡口將要行的一只船頭站著的船夫:“這是今兒出去的第幾條船了?”

    她急切起來力氣更大, 船夫被她扯了一個趔趄,翻個白眼:“這怎數得?你是從幾時算?從哪地算這西柵說是個渡口, 可比許多馬頭往來的船還多里哩!”

    池小秋一時犯了難,她怎么做知道韓玉娘是往哪里去的!

    鐘應忱早披了衣裳趕過來, 見池小秋沁著滿額的汗珠, 眼泛淚花,本來覺得無愧無悔的心,竟真的難受起來。

    早知道韓玉娘性情便像個棉花似的, 壓得重了便坍縮得干凈, 何必定要把話說在她臉上。

    這會兒撂手一走,也沒見只言片語, 可怎么找。

    “不急, ”鐘應忱給她揩淚:“ 你可曾翻過她屋子,可有什么書信?”

    “二姨…不會寫字兒。”池小秋有些哽咽, 手里還攥著留在枕頭旁新做好的一件繡囊。

    她淚眼朦朧,不死心又把各船盯了一遍。鐘應忱往四面瞧時,卻見街邊一個算命攤上,寫字先生在頻頻看他們。

    他松開池小秋, 低頭柔聲道:”你先往別的船上問消息,我往另一邊去, 咱們分頭打聽。“果然,他才走到那攤前問上一聲, 先生便打量笑道:“你們尋的那婦人,可是瘦個子,尖下巴,姓韓的娘子?”

    見鐘應忱點了頭,他便拿出封信來笑道:“既是這般,老夫也不必再往云橋跑一趟了。她早上走時特托了我帶口信兒,你們自拿去罷。”

    池小秋如今認得兩三千字在肚里,草草展了讀著,卻愣怔道:“既是有人聘了二姨去教針線,怎的不直接告訴我?”

    她擦了眼淚,想想便急慌慌也要去長順:”不成,她孤身一個,若找不到地兒該怎的!“鐘應忱壓下她:“這信里地方人物都詳細,我托人去打聽,比你獨去便宜。”

    忙亂一個早上,兩人都回來時,才堪堪日出,薛一舌前日睡得好覺,難得心情舒爽,見池小秋便點頭道:“今兒有空,收拾起大鍋來,教你道新菜。“故意賣了個關子,薛一舌便靜等著池小秋歡呼跳起來,再緊追問一遍是什么,才能緩緩升起灶來,把這做法告知。

    不想這現身的兩人,一個臉色疲憊,一個眨著淚眼,不曾動一動,垂頭與他道:“師傅,二姨出門子了。”

    池小秋翻來覆去就是想不明白,她坐在床前翻箱籠。

    池小秋雖總是塞韓玉娘些錢,可有時上她屋里換衣裳說話,卻見箱籠里散碎銀子滿把,收得妥當,竟是一塊也沒花過。

    韓玉娘扎得好花繡得翠草,成衣鋪里供著她,接得都是最精細的活計。一套衣裳做下來得花半個月,攢下來的錢自己不做花用,都給池小秋換了衣裳料子,再空出另半個月來給她做成衣裳。

    如今留與池小秋的箱籠里被裝得滿滿當當,光衣裳便有好幾身,馬上過冬要備的夾襖,面上的紫花布用綾子堆出各樣花色,里頭卻是細布,比綢子還要貴。

    “忱哥,二姨為甚不與我說一聲?”

    她心里酸楚,甚而想著是不是自己整日忙著鋪子,卻撇下她在家里不管不顧。

    池小秋越想越后悔:“昨兒二姨分明是有話要同我說,都攆到了鋪子里,她平日從不過去的,可到晚上,她卻甚話也不提。”

    眼淚抹了卻還是有,池小秋把那套冬衣丟在床上,使勁拿袖子擦了兩把,等終于能看得清楚,卻讓下面一雙鞋吸引了注意。

    這是雙在屋里穿的暖鞋,底子輕軟,洗了腳往里面一罩,連襪子也不必穿就足夠暖和,可是只做成了一半。

    韓玉娘既算好了日子,必不會留下個沒做完的鞋給她。

    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