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不光粘人,還碎嘴。一天兩頓,頓頓不落。 只要靜些,隔著門池小秋都能聽見他在外絮叨。 “這里面的桌子擺得太開了!” “這門開得窄,不好過。” “菜換得太勤,費力且討不著好。” “伙計多了些罷,裁掉兩三個不是省錢?” 偏他正經拿了錢來買飯食,小齊哥連脾氣都發不得,只能跟著嗯嗯示意兩聲,惠姐悄在廚下嘟囔。 “往常只聽娘說,有一等閑人,喚作保兒架兒,不會做正經事,只在貓狗打架墻頭屋瓦這樣小事上下功夫!” 她探頭看看,外頭王二郎又開始他日復一日的吹噓:“府城里的齊郡王,好大幾進宅子,治得好園子,每回我往城里去,都要逛上一逛…” 便有人笑話了:“既是王爺,你怎去得?” 王二郎正中下懷,里面惠姐早聽膩了,連他聲音都能仿得惟妙惟肖:“小生不才,得喚齊郡王作聲姨爹!” “看吧!”惠姐恨不能捂上耳朵:“說的不就是這個人!下一刻,怕是又要來問你了!” 只聽外間王二郎喚伙計過來:“你們東家何在?” “…” 池小秋著實覺得,自個最近艱難坎坷太多了些——可這是為什么呢? 不獨池家食鋪一個店里不喜王二郎,連對面的文翰堂紙墨鋪也不大待見此人,為多了他一個,掌柜得每日多跑幾趟遞消息。 “西橋,王家,二郎,齊王…”桑羅山念著這幾個詞,一句比一句冷,到后來一臉陰鷙,將紙一擲,冷笑道:“什么時候,一個外三路的姨媽,便能定池家的婚事了?” 掌柜在站在一旁不敢說話,過了半晌,才聽他問:“池姑娘與他搭話幾回?””池東家…每日不大出來,倒似躲著。” 桑羅山緩了臉色,剛要說話,便聽有人稟道:“魯舅爺又來了,說要見大爺。” 桑羅山正不耐,剛要道不見,魯舅爺已自進來,大咧咧坐下:“外甥一向可好?” 再怎么樣也是長輩,桑羅山不得不作揖行禮,讓人上茶。 “上回你道不喜歡慣會念書識字咬文嚼字的,這回舅舅著人往中橋給你尋的,都是貌美識禮的小娘子,你且翻一翻,若有看中的,便可定了。” 他cao心桑羅山的婚事,cao心得光明正大,只因這外甥任性,別人家都是父母做主,放到他身上,卻得自己點頭,一晃年紀偌大,仍舊沒有能入得眼的。 偏他那表姐也縱著,凡問起來只道:“不拘什么門第,只消人品模樣好,他自家愿意便可。” 桑府上下為這難纏好打秋風的魯舅爺,已經練就一套應對本事,若在門首能攔住,一切好說,若攔不住時,便紛紛行動,力求趕緊將他請出去。 桑羅山才接了年帖過來草草一翻,立刻有小廝過來道:“大爺,書院里先生遞話過來,請大爺去一趟 。” “這可是不巧,尊長之命,不敢耽擱。”桑羅山站起來辭行,熟練利落。 他這一起身,正帶得草帖翻在地上,堂前清風一過,四散開來。 桑羅山才要舉步,正見其中一張飄搖而下,上面一枝米珠串起的芙蓉花簪墜,畫得十分精細,好似正在人頭上簪著,只要一動丁零當啷亂晃。 他一頓,緊邁了兩步,將那張年帖拾在手里,心里嘭嘭嘭跳。 若不是見過池小秋盛裝的樣子,他險些要認不出來,唯一一致的就是那雙鮮活靈動的眼睛,仿佛穿紙而過盈盈望向他。 他豁然抬頭,緊盯住魯舅爺:“這年帖…表舅從何得來?!” 不及他答話,桑羅山又追問道:“凡遞上這帖的,家里都…愿意?” 從鍥而不舍往桑府遞年帖開始,這還是頭一次見桑羅山著意問起一個人,魯舅爺有種不真實的恍惚和欣喜之感。 “咱們是什么樣的人家!還有人道不愿意?” 那可未必。 桑羅山想起池小秋幾次三番迫不及待送客的模樣,只覺得抓她不住。 他猛地轉身,看向文墨軒的掌柜。 “你方才說,她姨媽盡可問得婚事,做得決斷?” “聽她家動靜,近日總是韓娘子在張羅此事。” 桑羅山反不著急了,重又坐下,多了些志在必得的篤定。 他微微一笑,扇子敲在手上,緩緩道出一句:“好!” 第117章 錘雞片 … 露重霧濃, 月亮在天邊抹上淡淡一痕白。 騎鶴的仙人高高擎著個五枝樹形高燭臺,上面十來只蠟燭烈烈燃燒,將屋里照得明如白晝。 桑羅山有趁夜讀書的習慣,一到晚上, 數他這屋最明最亮。 今日卻是個例外。 他手里拿的是十來張紙, 翻著看上半晌,跟前兩三人站著,半點聲響不聞。 直到他的聲音響起:“這便是那韓二姨打聽的所有人家?” “是。”只有這個時候,掌柜才敢開言。 小廝小心問道:“大爺,要不要與太太說上一…” 桑羅山一眼看過來,他便住了嘴, 又重新退到一邊, 和身邊的屏風一樣沉默。 “繼續說。”桑羅山指的是掌柜的。 “我打聽來的, 韓大娘子尋人家,最要緊的是身家清白,模樣不差, 父母和氣,后生老實, 旁的都在其次。” 桑羅山負著手看向窗外:“既是所求不多, 怎的還沒定下?” “雖沒定下,卻已有合意的了…” 掌柜的話才出口,便讓桑羅山陡然銳利投來的眼光驚得冷汗涔涔,頓了頓,卻不見桑羅山問些什么, 只能又硬著頭皮往下說。 “是…西橋的王家,家里行二,與蔣家一起開鋪子著鋪子…” “好了!”桑羅山打斷他:“既是不曾定下,便不必說了。” 他先時只當韓玉娘是有意于他家,才遞了帖過來,這會兒一看查來的各樣消息,卻是個對他家不知不明的。 掌柜的只覺躲過一劫,才慢慢,慢慢喘出口氣。 桑羅山心里掂量著幾個詞。 對面的西洋玻璃鏡能將人照得一清二楚,若再向左右移一移,就能清晰看見明間里屋陳列的華彩擺設。 家世人才他樣樣皆備,這老實嘛,他看了看鏡中身影,一笑。 似乎也能騙得人過。 小廝只聽自家大爺輕笑:“這婦人倒是實心實意,可到底,見識短了些。” 父母為兒女,當計之深遠,一點妄想不生,若是沒有他這樣的人來搭手,只怕便要在中橋這樣的市井行當里一輩子止步了。 旁人倒也不可惜,可只要想想池小秋的后半生,若同她一般掙扎在廚灶煙火破垣爛牗中,豈不是讓人心疼。 自長這么大,他還不曾俯就過甚事甚人,這會待要裝個愚直之人,也不定裝得像。 他沉思片刻,吩咐人:“將東柵外田家鋪的兩個莊子,同我名下的鋪子地契房契盡拿過來。” 小廝一炸,哪里敢動:“大爺!這可不是玩的!這些鋪子,加起來…” 桑羅山最是厭煩別人指手畫腳,登時沉臉怒色:“要你多嘴!” 小廝狠命搖頭,哀懇看他,還待要勸,桑羅山才淡淡道:“我何曾做出些頑劣事體,這些東西不過拿出來與人看看,待回來少不得一樣。” 他話已說到這份上,小廝只能挨著去了。 “你一家兩口如今都守在紙墨鋪?” 掌柜的不知他有何意,只能恭敬應是,便聽他道:“我卻有事要囑你家娘子…” 該開的宴席都已趁著中秋前后開盡了,小秋便能偷得片刻空閑,她用炭筆在小冊子上又描出一筆,歪頭看了片刻,有些惆悵。 怎么這道試的時間,比起前兩次,恁般的長呢? 這般想著,忽聽見安靜廚下悠然有人在嘆:“哎——!” 甚是幽怨,平白將她嚇了一跳。 再一觀望,四下仍是靜悄悄的。 她下意識發了一下聲音,才發覺剛才那聲,竟是從她自己口中而出! 池小秋不可思議地張嘴,更惱怒了。 這樣整日悶怏怏還唉聲嘆氣的病樣子,怎么能是她! 氣恨之下,池小秋拿起炭筆,在拿一層日子薄上攔腰劃上一道顯眼的黑線。 “愛回不回!”池小秋對著灶王爺氣道:“你老也不用管他了!便讓他在府城里頭過逍遙日子去!” 滿腔怒火轉移到了原處的鐘應忱身上,池小秋把案板敲得得咚咚響,可憐案上一只嫩雞,剛被去了皮骨,切成一片片攤開,這會讓小木槌一頓狠錘,里頭筋絡都已經軟了。 不僅xiele火氣,還正中池小秋下懷——她要的就是這樣錘松的雞片。 原本未熟的雞rou是不怎么好看的,但是上面擦了一層豆粉,揉得貼合,倒同靜女臉上涂了一層薄妝粉,也分不清是粉好還是人好。 雞片已經讓錘得盡可能輕薄,灶上咕咚咕咚的滾水鍋便是它的歸宿。池小秋將雞rou片同皮骨都一齊下了水。 這道菜是要濃墨重彩還是清爽裝點,全看人的口味——若是想吃些有滋味的,重色醬油加酒煮之,不喜歡看上去紅黝黝一盤的,就能把該有的滋味放在旁邊小小一碟里面。 椒鹽、酒醬盡數給你,要什么自己蘸著去! 本是要試的新菜,池小秋氣鼓鼓的,自己蘸醬吃掉了半盤雞,心情頓時好了。 深秋的陽光也有和煦的時候,池小秋看著從高窗透出隨意慢飛的流光,打在冊子上一道潦草粗暴的墨線上,又難看又難過。 她懊惱地嘆口氣,將冊子拆了,端端正正抄下一行行日子,從鐘應忱走的那一天開始寫,直到現在。 灶王爺俯身看她,眉眼帶笑慈顏和氣,池小秋抬頭和他對望,小聲嘟囔:“吶,打個商量,再勞煩你老多看他幾天罷。” 池小秋托著臉,對著冊子外頭出了會神,這會兒伙計都尋個空去打盹,整個屋子都是靜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