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韓玉娘口半張著,要說的話便頓在那里,半晌才問出來:“你…小秋…你…” 鐘應忱打斷她:“我心悅她。” 韓玉娘腳步一晃,驚在那里。 鐘應忱站在那里,有些貪婪地看著燈影中他最喜愛的姑娘,不肯挪開一刻眼光,聲音卻聽不出什么波動。 “二姨不必憂心,小秋若不點頭,我絕不強求。” 韓玉娘的心沉了又松,鐘應忱這話她可不怎么信。 這年輕人少說也有上百個心眼,這會心在小秋身上,自然處處順她心順她意,哪一日不喜歡了呢? 韓玉娘只要想想他對付涂家的手段,便打了一個冷戰,恨不得將池小秋放在袖子里頭帶走,離著鐘應忱遠遠的。 她寧愿池小秋過得簡簡單單,也不想她轟轟烈烈之后再嘗盡人心詭譎。 好就好在,鐘應忱馬上便要走了,到時候,她有的是時候好好給池小秋選個好夫婿。 她偷瞟了鐘應忱一眼,暗自欣喜。 他便主意再多,他一搬走,手又能伸到哪里去 池小秋點完了那兩掛炮竹,便跑回來抱著韓玉娘胳膊:“二姨,你可還要放?” 韓玉娘這會心情甚好,便笑盈盈道:“都這把年紀了,還去玩這些小孩玩意兒?炮竹也放了,鍋子也吃了,不如趁早睡覺罷。” “不是還要守夜么?”池小秋戀戀不舍,好容易有這樣光明正大玩的時候,便是再熬兩個通宵她也愿意。 “還有好十幾天能玩,哪里在這一天呢?點燈熬油似的,熬得全是心血,不如先去睡覺,明早起來,可有好東西要給你呢!” 韓玉娘每日早起早睡,時辰雷打不動,還想拉著池小秋一起,定要看著她屋子滅了燈才自個回屋睡下。 池小秋在床上翻來覆去,外頭偶爾嘣得一聲炮竹響,和小孩們嬉笑聲傳來,比白日里頭還清楚,直引得池小秋想出門去看熱鬧。 嗒嗒嗒。 朝向院子的那一扇窗子忽得被敲響,池小秋一個激靈,忙翻身坐起,凝神聽了一會兒,靜寂之后又是幾聲不慌不忙的嗒嗒嗒。 池小秋披衣而起,悄悄開了個門縫。 鐘應忱便站在階下,在一片如銀似水的月光中,抬起頭笑看她。 他沒說話,只是往門外邊指了指。 池小秋大喜,忙穿了棉衣,躡手躡腳隨著鐘應忱溜出了門,直到出了巷子,才大松了口氣:“若是吵了二姨起來,我便又讓她摁床上了。” 鐘應忱只是笑,拿了搭在臂彎的暖兜,轉過身來:“這個戴上,別吹了風。” 鐘應忱比她高上一些,幫她戴暖兜的時候需得稍稍俯身,兩人便挨得格外近,近到池小秋抬眼時,能看得清他深若潭水的眼睛,微微上翹微笑的唇角,和幫她系上系帶之時格外專注的神情。 當初那在榴花蜀葵之前停駐的人影,與現今給她系著暖兜的人重又重疊。 同樣奇怪的感覺,好似世間往來之人千萬,他眼中唯有一人。 每當這時,池小秋便能覺出自己的心跳,有力,急促,又慌亂。 “路上結了霜,走慢些。”鐘應忱將垂下的穗子捋順,后退一步,站得遠一些,池小秋這會才透出口氣來,方才那點異樣漸漸消弭,她終于能將注意力重新放在街兩邊。 除夕不似上元,這會多在家中守歲,除了打更的人,連鋪子都少有開著的,只有一兩戶人家還敞著門,大人便看著小孩在門口摔爆竹拍手掌。 池小秋不過是看個新鮮,沒走上一會兒便沒什么精神了,可又不想回去。 鐘應忱便拍著欄桿:“咱們坐上一會兒,說會話。” 池小秋半倚在橋欄上,便聽他道:“過了十五,我便要搬去別處了。” 池小秋蹭得跳起來—— “搬?” “搬什么?” “這房子一半是你的,你為什么要搬?” “搬去哪里?” 鐘應忱瞧著池小秋這般慌亂模樣,忍不住笑起來。 他直起身來,看著池小秋的眼睛。 “小秋,我們認識兩年了。我們都長大了。” 池小秋抬頭望他,懵懂不解,聽著他道。 “你可還記得,我并非你兄長。” 池小秋一驚。 她生來占了個大力氣,便是爹娘去世后再多流離,她也不曾吃過大虧,可四顧無親時,心中便如開了扇漏風的窗戶,刮得人心涼。直到不知何時,鐘應忱站到了這里。 他們第一次和人打架,鐘應忱明明打不過,還執意要沖在她前頭,虎著臉道:“有我在呢!” 他們初初來到柳安鎮,尋不到二姨時,鐘應忱道:“我還在。” 她陷在牢獄中望著星斗惶惶之際,鐘應忱托人帶進來口信:“你信我。” 池小秋生來不缺朋友,可鐘應忱還是不一樣的,有一種本能的篤定,讓她相信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回頭,鐘應忱都會站在她身邊,讓她一切任性的闖蕩都有了底氣。 可鐘應忱這句話,卻將她習以為常的生活一下子打破。 她頭一次這么清晰知道,這年年歲歲的流過,不止意味著一種關系的親近,也是一種狀態的破裂,鐘應忱,會站在屬于他的路上,迎接他的人生。 她沉默半晌,不知該說什么。 鐘應忱瞧著她茫然失措的神情,心里的一塊慢慢堅實起來。 他賭得不錯,至少小秋心中,于他有意。 如同剪破了豆沙心芝麻餡兒的浮元子,里頭包裹的滿滿的甜就一點點漏進心里。 生怕擾了她去識得自己紛雜未明的心思,鐘應忱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他自己都未曾覺察的溫存。 “如今的地兒,你們便好好住著。雖離云橋不近,但出門便聚著各家牙行,光是這前后兩街巡檢司便設了兩個橋鋪,有人日夜值守,當日我選了這個地方,為的便是穩妥,便是有亂也亂不到這里來。整條巷子中都是飲食本分人家,離這院子最近的周方兩家,都與你處得甚好,若有個事情,足夠相守相望。” 池小秋低頭,不知為什么鼻子有些發酸,只能應一聲:“嗯。” 鐘應忱一時想笑,又怕她惱,只得繼續與她道:“韓二姨是你至親,無論什么主意必定是為你好的,可這世上,旁人以為的好未必是你要的,你心中須有自家主意。且二姨一向忙慣了,每日里閑著自己便要胡思亂想,我那邊尋了兩家絲線鋪子,看過二姨手藝,說是甚好。二姨若是無事,繡了物件便可送去寄賣,或是做個教授繡娘的師傅也好。” “鋪子上,小齊哥雖然可信,你也要心中有數,若是兩邊都說不明白,存了誤會,不但臉面,連情誼也沒了,家里鋪子的那幾個廚娘幫工亦是如此,恩要施,卻不可太過。威可不立,可界線卻要提早說清楚…” 鐘應忱一邊說一邊想可有什么落下的事兒,直到肚里過了許多遍,確無遺漏,他才呼出口氣,見池小秋仍舊低著頭,才覺出氣氛好似凝重了些。 鐘應忱便拿了紅繩串出的銀錁子出來,拿過池小秋的手來,給她系上。 “過年都有壓歲錢,雖是實在到底不好看,這可是我專給你打的,你莫要給花了。” 池小秋摸摸那串銀錁子,春日桃花,夏日石榴,秋日木芙蓉,冬日蠟梅,一年四季四色花樣小巧精致,倒真是專門打出來的,又見他叮囑這般仔細,心中更慌了,眼里淚珠不自覺滾下來,扯著鐘應忱袖子凄凄切切:“你…莫不是要走了吧!” “想什么呢!”鐘應忱手抬起又放下,只是笑看她:“我不過是搬個屋子,且離這里…” 甚近。 他心中默默笑道。 你已入彀中,我豈會遠離。 第77章 八寶rou 旁人都還在遞飛帖拜年的時候, 池小秋就被薛一舌扯回了廚房里頭。 案板上各色醬料、酒釀、麻油、醋、生姜、桂葉等調料從頭擺到尾。 “這些東西你可認得?” 池小秋納罕看了薛師傅一眼,她從小在廚房耍著長大,天天眼里頭見的就是這些食材調料, 怎么能不認得? 薛一舌聽她挨個點過去:“醬、秋油、醋…” 一樣都不錯。 薛一舌便點頭問道:“這醬是何時造的?秋油是第幾批曬的?醋是哪里出的?” 池小秋一時傻眼, 若是這上頭有封子, 她還能說出個一二三四來,這會她要如何看? 薛一舌便拿過醬舀出一些來給她嘗:“這是去年伏天造的醬, 拿麥粉加了鹽曬了整個伏天才曬出來的,一年里頭也只有這時候才能出這么香的醬來。” “這是曬了整個三伏天, 直曬到深秋時候的那一批秋油, 味道最厚。” “人人都道寧蔭的醋最好,只看它色濃味香,酸中帶甜便以為是好醋了, 只是這不酸的如何能不酸?便是再香也算不得好醋了, 若要用醋,恰是豐縣的最好。”(1) 池小秋品了品, 仔細感受著其中細微的差別, 聽薛一舌跟她道:“這些東西本就是調五味之和,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需你一雙舌頭嘗上一嘗,便能知曉材料時候出處之別,更要用心。” 池小秋剛要應是,便聽外頭門開了, 熟悉的腳步聲響起。 鐘應忱從高家回來了! 池小秋心頓時飛了出去,明明在屋子里頻頻點著頭, 眼卻不由自主往門外溜。 薛一舌暗地里氣悶,怎么能怪他看鐘應忱不順眼, 又翻過來一想,橫豎再過幾日這小子便是要搬出去的,又樂了。 不過再等上幾日,他忍得過,忍得過! “先講到這兒,去歇一會兒罷。” 池小秋巴不得一聲,竟連推辭都沒有,便幾步出了門,鐘應忱果然站在院子里頭等她。 “怎么樣?那個譚先生可應了?” 鐘應忱一怔,沒想到她還念著此事,不由笑了:“雖有些費勁,倒也平順。” 他知曉高老爺為何要他上門,按說鐘應忱只是過來附學,陪讀罷了,可耐不住高老爺對自個兒子著實不放心,專請了他過來,想著兩人但凡一個看得過去,這先生也就勉強收了。 譚先生本來再三再四聽著高老爺說,讓他多“擔待擔待”,都已做好了準備見見這一“蠢物”,誰想到高家哥兒在他面前十分老實,連著答出好些題目,讓他好生訝異。 出來時,高老爺見譚先生神色奇異,心里一咯噔,正要拱手繼續請他擔待,卻見譚先生一擺手:“令郎是個可堪造就之才,高老爺不必過謙。” 高溪午在里頭聽著,心中剛浮起得意,便聽見高老爺愈發忐忑的聲音:“先…先生,那左邊的才是犬子,先生莫要問錯了。” 高溪午xiele氣,沮喪道:“兄弟你備的那些題目卻好,也沒能讓我爹信我。” 鐘應忱知曉高老爺心里對高溪午成見已久,只是旁人父子間事,他沒法摻和,只能拍拍高溪午的肩,安慰道:“二月便是縣試,到時候若是你取中了,你爹難免要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