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又跟旁邊嬤嬤道:“給她家人送上五百兩銀子, 以后跟著咱們上京去, 也不算辜負父母生養了。” 池小秋一臉懵,就看著徐太太這么定了她的主意, 忙道:“太太若是想讓人嘗我的手藝,便像以前一樣,直接點了菜便是。” 徐太太一臉不悅,旁邊的嬤嬤立刻幫腔:“池姑娘心里也該有些數, 難道讓你進我們府里是辱沒了你?一月八十兩,便是京里的廚娘也是抬舉了, 你在外頭起早貪黑,還不定能賺個溫飽。” 池小秋心里有了火氣, 慢慢道:“不瞞太太,我在外頭做營生,一月也不多。” 徐太太臉上現出傲慢的笑,而后僵在當場。 “現下一月流水不過是太太給出的三四倍。” 池小秋慢條斯理,又在徐太太心口捅了一刀子:“若加上各府里頭定了的小食,該有五六倍了吧。” 徐太太:…… 嬤嬤臉上熱辣辣的,卻不過臉面冷笑道:“池姑娘,這花無百日好,人無千日紅哩,你這般吃著一天飯食便傲氣起來,眼睛往天上看,以后若是跌了跟頭,后悔也不及了。” 池小秋起身整了整衣服,站起來道:“嬤嬤說的也是哩,到賣不動時,我還有許多積蓄,到時候便天天窩在家里頭,支個雨蓬子,逗逗狗養養貓,也是快活。” 說罷潦草拱個手:“十三街上的方老太太,還等著我過去給她做吃食,便不擾太太歇息了。” 徐太太眼睜睜瞧著池小秋揚長而去,全部顧及她臉面,氣得不停撫著胸口順氣:“這要在京里,我便讓她…” 想想京里頭自家老爺官也不大,且有許多御史虎視眈眈盯著,池小秋又和許多人家都有聯系,也做不得什么,只能改口道:“以后告訴門子,再不許她上門來!” 嬤嬤為難道:“太太,你也曉得咱家三姑娘那性子…” “她是我肚子里頭出來的,我還能奈何不了…” 嬤嬤輕聲提醒她:“眼看著明年就該選秀了。” 徐太太想想,現下自個確實奈何不了徐晏然,還得再眼睜睜看著池小秋一次次上門來。 閨女管不得,上門的廚娘管不得,她這個當家太太好生憋屈! 徐太太自個氣得在床上哼哼唧唧,一天沒吃下飯。 池小秋早將徐家這事拋在了腦后頭,她從方家出來,又攤上一樁心事。 她坐在葉子船上,竹篙一動,連人帶船便都晃晃悠悠地走了。岸邊柳樹蔭濃,一路蜿蜒過來,便畫出一道濃烈的青綠顏色,金色陽光被劃做斑斑點點,隨著船往前行,時隱時現,或是落在池小秋身上,一跳一跳,或是落在水波之上,一躍一躍。 池小秋從津渡上船之時便在發呆,直到穿著燈籠褲的船小哥喚了她好幾聲,這才知道要上岸了。 眼下留給池小秋在云橋上的時間越來越少,這一跳上來,便遇著一個好些時候沒見面的人,正是那個整日惦記著要拿她刀“露一手”的薛一舌。 兩下里相見,池小秋剛要打招呼,薛一舌便回了她一聲:哼! 池小秋莫名奇妙,但也懶得歪纏,便直接往自個攤上去了。 現在攤上多是賣些家中做了一半,廚娘略動動手蒸煮出來的吃食,幫工做了許久,許多事宜都不需要池小秋過手,她便有了時間在云橋繼續發呆。 方家請她,卻是為了給方老太太做素羹。 那老太太已經七十多歲,皮膚細嫩,圓潤富態,一看便知道是個養尊處優的富家老壽星。她家兒子奉母甚孝,對池小秋道:“聽聞池姑娘做的吃食,最是清淡有滋味,可能幫我家老太太擬出個素齋食單出來?” 素食單子最是好擬了,這季節,秋葵、豆角、冬瓜、地瓜葉、藕都見著了,隨便挑上幾樣,便能出一旬的菜來。 誰知她這單子剛一遞進去,便聽見里頭老太太氣道:“你想存心餓死我婆子不成!我生養你兄弟幾個,老了老了,連口可心的也吃不上!你看看這菜,喂兔子呢!” 池小秋眨眨眼睛,喂兔子?兔子可吃不上這精心涼拌醋調過的菜。 方家老爺出來時,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不停用袖子擦拭著臉上的水漬,池小秋便明了了。 這老太太,看著不太好相與的樣子。 最后,方家提出了幾個要求:素齋,清淡,老太太能入口。 池小秋聽著里頭老太太中氣十足的怒罵,覺得前兩樣好說,最后一個難得。 她便誠懇請教:“不知老太太喜歡什么口味?” 方家老爺苦笑道:“甜咸酸辣不忌,什么食材均可。” 帶她進門的丫鬟偷偷跟她說:“老太太無rou不歡,便因著這個,與我家老爺鬧了好幾日了。” 那還吃什么素齋? 丫鬟見著池小秋滿是疑問的眼神,便道:“不瞞池姑娘,老太太有了春秋,大夫囑咐過,不讓吃那多油味重的。前幾日,剛因老太太在房里偷吃了塊紅燒rou,積食了許久,嚇得老爺在上房里哭了許久。要想老太太入口卻也容易。” 她瘋狂暗示道:“只要那素齋里頭帶著些rou味,就便宜了。” 池小秋感覺壓力很大,對她有限的庖廚生涯來說,這道題它,超綱了! 思來想去,池小秋只想到一個可能:借味。 比如最常吃的冬瓜燒rou,冬瓜方切成塊時,潔白如玉,水嫩肥厚,跟rou在一起加了材料燉煮許久之后,就變作了水盈晶亮的醬色,與琥珀色的豬rou盛在一處時,幾乎分不清哪一塊是rou哪一塊是瓜。豬rou吸收了冬瓜的清甜,少了油膩,冬瓜也橫添幾分rou香。在剛蒸出來的柴火飯中澆上收出來的湯汁,冬瓜幾乎軟爛到觸齒即化,只要一道菜,便可吃個肚兒圓。 池小秋打著借味的主意,在灶臺邊手撐著下巴,眼神虛茫,另一只手不停畫來畫去,難以抉擇要犧牲自己籮筐中哪一道食材。 “你今個怎的不做菜了?”有人在她耳朵邊質問,語氣中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池小秋抬眼一看,咔噠一聲,下意識將自個新刀鎖了起來。 薛一舌正瞇著眼看她,面色不善,見池小秋不語,更是不耐煩了:“一天不練手生,你才多大年紀,就只顧著自家去逛!” 他近日在云橋少見池小秋,開始時不過是按捺著一顆收徒的心,待問過幫工,知道池小秋每天晃著往各家府上去逛,更是焦急起來。 他看過多少好苗子,年少時剛入得門來,得了別人幾句夸贊,便翹起了尾巴,從此以后手藝日漸荒疏,再難寸進。 池小秋年紀還小,最怕她心思不定,池家食鋪有多少贊譽,一旦她恃名驕矜起來,便如同毀珠棄玉。 池小秋還沒反應過來,便見眼前銀光一晃,薛一舌從背后拿出一個刻刀來,另一只手一展,里頭放著一個黃澄澄大鴨梨。 刻刀以旁人看不清的速度,在這梨子上削、劈、鑿、刻,可在池小秋眼里,一切如同放慢了一樣,她能知道那刀是以怎樣的技藝,在這圓果上剔刻出紋理,露出里面晶瑩的果rou,最后薛一舌輕輕一拎,便現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黃鴨。 池小秋見過許多種食物雕刻,卻多是屏氣凝神,精雕細琢之下的杰作,而薛一舌手里這只,刨除顏色,神態線條無一不傳神,最驚人的是,是在如此短的時候,以這樣輕松的姿態完成。 這樣的手上功夫,許多人畢一生之力,都未曾達到。 薛一舌見池小秋激動看著他的模樣,冷哼一聲:“旁人再夸你,你也該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刀工可曾扎實,用料可曾到位,食材如何處理,你學會了幾分幾毫,便這樣懈怠起來?” 好好壓一壓這小姑娘的氣焰,好讓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別浪費了自己的天賦。 待她心服口服,他便暗示幾句,便能引她拜師了! 薛一舌正在心里盤算,接下來要使出三十六計中些什么法子,才能讓池小秋知曉,得了這么一個師傅有多么不易。 池小秋忽然從呆立的狀態中解脫出來,左右看看無茶無酒,便忙忙拿碗舀出面湯來,強硬地往薛一舌手中一塞,力道大得讓人毫無反抗之力。 薛一舌被她牢牢制住,只能眼睜睜看著池小秋撩起衣擺噗通一跪。 “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而后,在薛一舌還在懵懂之際,池小秋便笑逐顏開對周圍人道:“今天我新添了位師傅,免五成飯錢,大家只管好生吃!” 第59章 假葷 池小秋得了這么個師傅, 如同賺到一個鋪子般,恨不得將他肚子許多貨都掏出來,因此十分殷勤。 她掐著腰, 讓小齊哥他們幫忙, 將薛一舌的鋪蓋都卷起來, 一并搬上車來:“師傅,從此你便跟我住家去!” 生恐再遲一步, 薛一舌便反了悔。 幸福來得太過突然,薛一舌正兀自愣神, 便如同狂風卷殘荷, 被連人帶東西都一并搬到了小巷家里頭。 “這是…”鐘應忱從屋里走出來,后面高溪午探出頭來,擠眉弄眼。 池小秋撓撓頭, 這時才想起, 這宅子她只能做一半的主。 好在鐘應忱不是外人,她熱情介紹:“兄弟, 這便是我新拜的師傅!我那房子旁邊還有一廂, 可能將我這師傅請了來住?” 池小秋也不是一貫天真的人,要能取信于她, 定是有些本事。 鐘應忱以難被人覺察的審視,剛打量了他兩下,薛一舌便冷哼一聲:“若真要不信我,那橋下我住了許久, 可比你這屋子透亮!” 這小子倒把別人當做傻子,年紀才有多大, 眼里頭明晃晃的懷疑防備,他活了一輩子, 還能看不出來? 鐘應忱撤回眼光,對池小秋道溫聲道:“那間屋子小些,住著不寬敞,倒不如往我這邊來。” 高溪午看了一會熱鬧,一時嘴賤揚聲道:“先生認了先生,鐘兄,我難道要添了個師公了?” 鐘應忱不著痕跡看他一眼,高溪午想起那立眼前作為警醒的策論一千道,立即被嚇得縮回頭去。 池小秋見鐘應忱并無阻攔,便樂顛顛幫著薛一舌搬東西,嘴十分甜:“明兒我再往街上給你老買些物什回來,亮堂亮堂屋子。” 鐘應忱暗自嘆口氣,池小秋大約從小也是粗養的,全無半點女孩兒的自覺,十四歲,也該是與她講一講,什么叫做男女大妨了。 心里這般想著,手卻沒停,池小秋待要幫忙鋪床,鐘應忱豈能讓她沾手別人的鋪蓋,便隔了她道:“你陪薛師傅說上兩句話。” 這被褥還是之前池小秋買的,已經兩三個月了,放在橋洞下卻干松整潔,他將四角都壓平,一邊聽著池小秋拉著薛一舌,唧唧喳喳道哪里可擺屏風,哪里添個松石盆景,哪里加個槅扇,哪里放個荷花盂,心里如同沁著一把青梅。 酸。 鐘應忱滿心里都是旁邊兩人的動靜,無意一抖蕎麥枕頭,卻見滾落出一個扇墜,他拾起來時,眼神一閃。 上好的羊脂玉,連著底下串著的絡子都編進了玉珠子與祖母綠,拿出去時,大約能買這一間宅子。 上頭一個薛字,翻過來時,是兩句寄語,顯是傳家物件。 鐘應忱一看過去,薛一舌便立刻覺察出來,他索性不再遮掩,直接將玉扇墜遞了過去:“這東西金貴,薛師傅可要收好。” 薛一舌剛接過來,便聽鐘應忱問道:“師傅是汝元府左近人士?” 薛一舌雖是說著官話,卻還帶著些鄉音,這會見鐘應忱大大方方問了出來,便不生氣,他這會才知道,原來徒弟收的還能這般貼心,便道:“你可知道汝元薛氏?” 鐘應忱一驚。 汝元薛氏是傳了四五百年的官宦人家,歷朝歷代書香不絕,族中絕不少為官做宰的,怎能出來做一個廚子? 薛一舌看慣世事,人老心亮,哼道:“憑他多少戴著烏翅帽的,難道便不許做廚子了不成?” 新拜的師傅容易炸毛,池小秋連忙順毛摸:“可不是,憑他賺得多少錢,腰上是玉帶還是犀牛角,還得吃飯不是!” 這話薛一舌聽著甚是入耳,臉上便帶了笑。 有事師傅服其勞,池小秋趁機將方家給出的難題拋給了薛一舌,便見他一臉不屑道:“這有什么難的?你可知炊金饌玉吃慣了精細菜的人家,齋戒時候都吃的什么?” “假葷!” 池小秋拎著食盒到了方家之時,方老爺正在焦頭爛額,應對任性的方老太太之際。 昨夜在老太太房里守夜的丫鬟,又截住了方老太太悄悄藏起的紅燒rou,還不等方老爺開口,老太太早已哭嚎不已,從他三歲時自家辛苦歷數到三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