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他自小時便是家里千頃地里一根獨苗,父母愛逾生命, 勒緊褲腰帶自家喝粥, 也要全了他吃糕抓糖的零食,自此一天天長大,卻養(yǎng)成個最是貪便宜怕辛勞的脾氣。 他娘死得早, 等阿爹也立不起身時, 終于后了悔,待想要攆他下地, 至少有個能糊口的營生, 長大的兒子不由爹娘,范大郎冷笑睨他一眼, 揚長而去了。 此后賣糖,修碗,貨郎,諸般營生化作千絲手, 成了范大郎變著法兒掏盡老爹體己的借口,將家里藏著的銀錢混個干凈, 等氣死了老爹,他渾家又是個唯唯諾諾泥土脾氣人, 更加沒人能管束。 過不得多久散漫日子,家里錢便花得干凈,從此左鄰右舍再沒了好日子過。他今日往東家賴在籬笆墻下,硬說年久失修的瓦礫砸了他家米缸,明日往西家見人出來便滑在那里,從哼哼唧唧到破口大罵,使勁渾身解數(shù)只為能敲得一筆竹杠。 再后來碰瓷敲詐扯皮,無一不為,每回得了銀子,也不顧家里一雙兒女餓得嗷嗷直哭,順手拿了銀子或吃或賭。 只是苦了他這賢惠渾家,嫁了這樣混賬男人,拖著兩個孩兒,每日像個鋸嘴葫蘆一般過苦日子,整個人如同經(jīng)冬打了霜的黃葉菜,年紀輕輕的娘子全無半點精神處。 可便是如此,有個頂戶的男人到底好過沒有。 出事的前一天,范大郎正在外面吃了酒回家,他渾家照常伺候他洗臉上床,還怕擾了他,另偎著兩個孩兒在小床上蜷了一整晚。 天亮之后,她照常喂了雞,喂了豬,交代大女兒看好小弟,自己出門洗了衣服,卻不妨誤了時辰。 怕再為做飯遲了挨巴掌,范家娘子凈了手急急忙忙往回趕,到家時卻見昨晚掩好的門戶仍舊關著。 “你爹還沒起?” 大女兒乖乖給弟弟喂米糕,搖頭嫩生嫩氣道:“不起不起,爹爹不起。” 她松著喘口氣,忙忙舀了剩的半勺陳米,濕蘆葦點了半天,整個廚里都是煙霧,嗆了她半天,還不敢出聲音。勉強忍著煮了小半鍋米粥,思量著要再說兩句好話,才能讓范大郎留些錢在家里。 她做完飯時,已經(jīng)是下午,范大郎想是睡得沉,到如今都沒醒來。他渾家也不敢去喊,一家人糊里糊涂等到晚上。 范家娘子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打算開了門喊他,可一開門時,整個村子里便聽到了她這一輩子都從未發(fā)出過的可怖叫聲。 消息蔓延得極快,不過一個時辰,縣丞衙門便接了訴狀,快手帶人封了范家。 整個村子一時都惶惶不安,這村落不過二三十戶人家,便有矛盾處也都是牙齒碰舌頭,松松便罷。 誰曾想著人命案子竟然出在了自己的家門口! “這便是從衙門處打聽得的訟詞。”秦司事將打聽得的消息合出文卷遞給鐘應忱,欲言又止。 鐘應忱匆匆翻閱一遍,問道:“不知現(xiàn)場緝問幾人,錄囚幾人?” “凡與范大郎有關的都問過,他樹敵甚多,凡與他交接的多半都有些恩怨。可如今羈押在牢里的,便只有…” 他看了一眼鐘應忱,有些不忍:“只有小秋一個。” 鐘應忱呼吸陡然雜亂,他把捏著文卷的手背在后頭,努力止住它細微的顫動。 那也就是說,目前嫌疑最大的,唯有池小秋! “有恩怨的既然這么多,為什么單單捉住了小秋?是為她孤女一個,好做結案的冤魂,還是為她容易拿捏,只要草草一關,便再也無人為她申辯?” 鐘應忱的聲音早就失卻了平日的平淡,譏諷、怨懟、憤慨,種種情緒橫沖直撞,全擠在這一句話中,在一瞬間爆發(fā)出來。 秦司事冷靜的聲音,就如同割開一把尖刀,以一種冷漠而決然的姿態(tài),割開現(xiàn)實殘忍的紋理。 “你說的,對,也不對。” “從范大郎房中搜來的吃食,只有兩樣,一包粗飴糖,與兩塊玉帶羅糕,俱都驗出了砒。霜。其中那包飴糖做工粗糙,油紙上什么標記也無。可玉帶羅糕便不同了,看著便是精致吃食,上頭印著四個字。” 鐘應忱只覺從上到下的血,一齊都冷了下去。 幾乎是同時的,他和秦司事喃喃念出了那四個字—— “云橋池家。” “驗尸的尸格已出,在范大郎腹中,這兩種吃食都能尋到,因為時候已久,混雜在一處,早分不清吃下去時帶毒的是哪個。” 秦司事轉身看向鐘應忱:“事到如今,跟物證有明白牽涉的,唯有池小秋,若是你,你要去捉哪個在案?” 突然間,鐘應忱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豁得站起來,嗓子嘶啞:“司事可有辦法,讓我看看物證?” 秦司事?lián)u頭道:“那物證如今正在衙門,連我使了許多銀兩,也只能探聽些口頭消息,若不是經(jīng)手此案的人,斷不可能見到物證。” 撲通一聲,鐘應忱忽然雙膝跪地,秦司事一驚,正要上前扶他起來,卻動不得他半分。 “衙門那邊,還要請秦司事多多費心,若有缺銀錢處,只管告訴我,花了多少鐘某愿意幾倍找補。若此事得過,以后但有用得我處,便性命交付,也無猶豫!” 鐘應忱頓首在地,久久方起。 秦司事嘆道:“牢頭那里,我能打理的盡會助你,只是牢里多半是吃苦,便是人命案子,淹禁獄中,也不得多過十日,剩下的,便需你自己想辦法了。” 鐘應忱喉頭微微一動,卻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只是又深深一揖,剛要轉身,秦司事又叫住他。 “若是能帶進去什么話,你可有什么要說與她的?” 鐘應忱轉身,一向黑沉的眼里,涌動著孤注一擲的絕然,炙熱而耀眼。 “讓她等我。” “千萬別認。” “我會帶她出來。” 北辰星七星連珠,巨大的勺柄半橫在天際,池小秋看著又往西移了一點的淡月亮,又撿起石頭,在墻上刻下一道印記。 又過去了一個時辰。 從她進來已經(jīng)有十四個時辰了。 開始時,她還會思索,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有人陷害于她。可是想得腦殼都疼了,也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經(jīng)歷了茫然、憤怒、茫然、焦心、恐懼、麻木等一系列的心理歷程,池小秋對于自己這番際遇已經(jīng)懶得再有波動。 甚至還有了看星星的興致。 看著看著,這漫天星子便化作了一粒粒芝麻,又仿佛一顆顆珍珠米,只待她揉了,搓了,壓了,蒸了便能成一道菜。 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是一碗粥,早就涼了,肚子咕咕叫了半晌,池小秋讓自己養(yǎng)刁的胃口如今也無可奈何,只能仰頭喝了幾口。 真是清湯寡水! 米是舊年收上來的,該在倉里堆了好幾年,早已經(jīng)耗透了田間地頭浸潤的稻谷氣息,只要稍微加水一滾,就碎成了渣渣,吃在嘴里,如同河底粗糲的碎沙,但哪怕是這樣,在已經(jīng)饑餓了許久的胃里,仍然能品出殘余的一絲香氣。 池小秋又想起她平日煮出來的粥,一粒粒新米浸在水里,吸飽了水汽,變成胖乎乎白瑩瑩的模樣,用山上的松木做成炭火,一點點地煨。煨到山林里的清香都溶在里頭,煨到勺子輕輕一推就能觸到它的軟糯,煨到一顆顆都開了花,浮上來起了一層粥油,三九天喝下去,暖烘烘進了肚,舒服地不想起身。 旁邊一個滿臉橫rou的人往她這里看了一下,池小秋立刻橫過去一眼,她嚇得立刻一縮,有些委屈地看了一眼池小秋所坐的稻草。 那里正是墻上高處小小一方鐵窗下面,正是牢中少有能投下陽光的地方,原是她睡覺處。 每間獄中都有個獄霸,憑借著身高力大,能占著牢里最干松的草鋪,每頓發(fā)放的最好的飯食,還能支使了人為他當牛做馬,只要不出人命,牢頭也自去尋自在。她好容易憑著一身力氣混到這個位置,卻讓鳥打了眼,撞上了剛投進獄中的池小秋。 池小秋正在滿心憤懣處,幾下便將她踹到了地上,一腳踩得她動彈不得。 偏她殺豬般叫起來時,牢頭正在打盹時,讓她吵醒之時,也不管青紅皂白處,只以為她又在欺負新人,又上手教訓她一頓,呵斥道:“若再看你為非作歹,給咱家添亂,你便等著!” 昔日的獄霸:嚶嚶嚶,你老睜眼看看,為非作歹欺壓人的,是她啊! 可惜她在這間獄中早已是人人喊打的所在,再無人替她說話,只能縮在最濕暗的角落,抱緊可憐的自己。 旁人這一日沒了她興風作浪,難得睡個好覺,睡得正香時,外面獄門便有了動靜。 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走道處,兩點亮光從愈來愈近的燈籠里透出來,照亮幾雙方頭皂靴,腳步聲雜亂又不耐,池小秋一下子驚醒過來。 全身血液冷了又沸沸了又冷,池小秋腦中閃現(xiàn)過無數(shù)畫面,夾手的拶指,杖刑的板子,guntang的烙鐵,甚而還有亮閃閃的砍頭鍘。 鎖鏈被打開的聲音,有人推了木柵欄門,不耐煩喊道:“池小秋,出來!提審!” 第38章 誰來問話 刑房從外面看來, 與別地沒什么不同,可一被押進門,池小秋便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 冷、暗、黑, 這里的窗子比別處開得更高更小, 好似不愿給人留下絲毫可供呼吸的空間。從明到暗, 池小秋的眼睛好一會才適應了這里的光線。 有人推搡著她坐下,池小秋一個踉蹌, 倒在了椅子上。繩子繞了好幾層箍住她的手,牢牢反剪在后頭, 活動不了半分。 池小秋只得往后壓去, 來減輕些痛楚,頭卻碰著一個木柱。 她竭力側頭,見那根粗大木柱繞著碗口粗的麻繩, 不知被什么浸過, 各處都呈現(xiàn)出烏沉沉的色澤,甚而發(fā)黑。 鼻尖嗅到一絲腥氣, 池小秋頭皮一涼, 瞳孔劇烈收縮。 那是——血! 是年久日長間一次次刑囚時,在這粗糙紋理間, 浸透染透了一層又一層的血! 求生的執(zhí)念,在她在還未思考之時,便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雙手在迫切地尋求自由, 她不知哪里來的氣力,那反復纏繞的繩子竟崩斷了大半。 一個聲音告訴她:“快逃!” 可越過了恐懼之后, 回歸的理智卻牢牢將她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押她過來的捕快忙著在她面前放上兩張官帽椅, 上面鋪著四方方藺草心繡絨鎖邊的坐墊,潔白如玉又能讓肌膚生涼,外面有人遞了點心進來,一張白瓷碟上碼了好幾樣細巧糕點。 池小秋定定看著這些物件,撲面而來的煙火氣息,又給了她抗爭的決心。 前來問她的有兩人,一個長臉濃眉,一個方臉廣頤,相貌截然不同,可眉宇間的急躁卻如出一轍。 “你可認識范大郎?” 長臉人將聲音放得兇悍,不像是問話,倒像是在定罪。 池小秋原還想要好好說話的心,一下字全然消解,她冷哼道:“范大郎?不認識!” 如今把她捉在這里,慢說是飯大了,就是米爛了,她也顧不得了。 “休要狡辯!便是死的那個!”她的不耐陡然激怒了問話的人:“你還不知道為甚要押你進來?!” 好似在滾水里嘩得潑了一勺熱油,池小秋原來千種不安恐懼驟然化作一股強烈的不甘,憤怨之情沖天而起! 她冷笑道:“自我進來也有一天,可從沒人與我說出了人命的是誰!要不是今天大老爺過來,我也要問問,到底死的是誰,憑什么要捉我進來!” “你…牙尖嘴利…”長臉人讓她氣得倒仰,指頭指著她,止不住發(fā)抖。 “好了,周先生,若是如此問話,怕是天亮也問不出來,還有多少時間能耽誤得?”旁邊的方臉揉揉眉心,有些厭煩,他微微側了側身,從這個角度,更能看得清池小秋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 他溫聲道:“你是池小秋,今年十四?在云橋開了個食鋪?” 池小秋撩起眼皮看他一下,又垂下來:“是。” “你——”旁邊的周先生又要跳腳,卻被方臉一個眼神止住。 池小秋這便知道了,這場問話的主角到底是誰。 “聽說范大郎死前三天,在云橋上和你起了爭執(zhí),可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