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這糕里有糕的做法當真能奏效? 池小秋又從米市拎了幾斤祁安糯米回家。 祁安這地兒的糯米比別處更加粘軟香甜,舀出來七升,再配上三升的白米,細篾子里來回晃著淘洗干凈,泡在現從甜水井里絞上來的水里。 “泡多長時間?” 池小秋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話語模糊不清帶著困意:“得一天呢。” “那便先睡。” 池小秋忙搖頭:“半夜得換水。” “那便明日做。” 池小秋又忙搖頭,等她停下動作,卻只能望見鐘應忱的背影。 又是一個哈欠,她垂下頭,正想靠著廊下睡上一會兒,卻見擱在桌上的米盆不見了。 門吱呀一聲,湘妃竹簾被肩膀推開,鐘應忱端著盆一過,立刻又砸在門框上,響亮一聲。 他的聲音遙遙傳來:“米在我這里,你自睡去。” 池小秋張口結舌,再次后悔當日教他喝了桃花酒。 這打家劫舍的本事,怎么便學的這么快! 泡了許久的糯米白米都鼓脹起來,叫人有種拿手一捏便能成末的錯覺,但它還是有筋骨的,池小秋將它們都倒進石臼里,篤篤篤搗上一陣,抓出一把來看,只是一群米渣子,須得再來回翻上一翻,混勻了,再搗。 搗上幾回,便是篩子登場的時候。 池小秋的買來的篩子比別家的網眼更小上十倍,能篩出米粉中最細勻的一層,每拍一次篩子外的蔑絲筐,就見糯米粉如雪似霧一般,紛紛灑灑落進池小秋備好的大碗中。 池小秋看了看篩子里的細渣子,把余者倒回去,再搗。 鐘應忱與高溪午進門時,看著的便是坐在葡萄架下,分外認真的池小秋。 葡萄在慢慢長大,柔韌嫩綠的根須一點點往外探,不知不覺地,卻又迅疾地向架外蜿蜒,逐漸與廊子的石架子連在一處,橫出一片陰涼。 池小秋渾然沒聽見動靜,直到高溪午幾步跳到她面前,如同一個麻雀跳著腳嘰嘰喳喳:“小秋小秋,你又在做什么吃的?” 她一抬頭,高溪午愣了一瞬,指著她哈哈大笑。 想是方才的糯米粉太輕太細,揚起來時撲了她滿頭滿臉,白米粉中正露出一雙茫然的眼睛,看著他們。 鐘應忱嘴角也不由一彎,他瞪了一下高溪午,暗藏警告,高溪午立刻捂住嘴巴,肅臉叉手,立在當地,不敢說話。 鐘應忱順手拿了池小秋放在一邊的巾帕,熟練地蘸水遞與她。 “擦擦臉。” 她打量著高溪午,一腦門子問號:“你怎的來了?” 高溪午一臉恭敬之色:“我是來鐘兄請教課業的。” 池小秋隨手抹了把臉,看了看太陽,還好好在東邊掛著。 原來世上真有兔子自家去尋老虎洞的故事。為的竟不是蘿卜,而是一貫如臨大敵的課業。 鐘應忱瞧了他一眼,言簡意賅:“我與他說完,便來搬東西。” 池小秋點頭,篤篤篤又搗了起來。 高溪午跟在鐘應忱后面絮絮叨叨:“鐘兄啊,為何你便不能把待小秋的那份耐心,分與我一半?便是三分也行啊!” 鐘應忱聽不慣他一口一個小秋,便瞥他一眼道:“圣祖有訓,鄉間人比年論稱。” “所以?”高溪午不明所以。 “小秋小上你兩三歲,須叫妹子。” 高溪午奇怪:“我不是跟著你叫的?” 鐘應忱一頓,高溪午忙剎住腳。 明明這太陽好的很,可鐘應忱一個眼神,他恨不得裹緊自己的小棉襖,忙滿口答應:“好、好、好,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鐘應忱這才滿意。 這世間人心詭譎,他不敢全然相信任何一個無故熱情相待的人。他偏頭瞄了一眼樂呵呵的高溪午,既然遠不得,不如就再拉近一些。 蒸兒糕輕輕一壓,就成了粉末,和篩出的米粉活在一起,她把不好量,便分了幾份出來,從少到多的加著。糕里已經有了糖,原本要放五斤的洋糖就減作三斤,澆上水慢慢揉捏,分出一個個白團子,放進蒸籠里。 火苗舔舐著鍋底,蒸蒸熱氣便從籠邊裊裊而出,池小秋數著時間,看差不多時再拿出來,用力揉搓,直到顏色均勻,而旁邊備好的各色果干核桃仁瓜子,便在這時候揉了進去。 蒸籠里鋪上一圈筍殼,白團子放在里頭一壓,便成了形。 池小秋戳戳他們:“這回,你們總該更好吃些吧!” 可惜她費力做出的這些白團子并不省事,等她要把熟了的百果糕拿出來時,才一碰到,心里便叫了糟。 果然,她稍稍一捏,手里的百果糕便碎了。 何止不粘牙,他們還可以粉碎如沙土。 池小秋這會慶幸,只蒸出了一籠來試驗。 她不焦不惱,又拿了一團粉來,里面蒸兒糕混得少了,正好能讓她來算算比例。 這日再往云橋上去時,池小秋正經過閑倚在橋邊的老頭。 兩下里目光相遇,他眼神在池小秋手中的糕點徘徊片刻,有些失望,又有些嘲諷。 池小秋渾然不覺他的眼光如何,既然別人已經將方子給了,那其中分寸,便該自己去學習把握。 再試上幾回,她定能做出來! 一連兩日,池小秋都在和百果糕奮戰,連云橋上出攤的時間,都在腦中反復算著蒸兒糕和糯米粉的比例。 依舊是鱔絲面雞rou粥,橋頭上的十來個學子近日給自己加了砝碼,連柳樹蔭下都不去了,都選在烈日炎炎的時候,將自己曬得臉色通紅,大汗淋漓,腳步虛浮,兩眼發黑,然后趁著吳先生出來時,將聲音調高幾倍。 十幾個人一齊拼起來,當真是——聒噪! 池小秋忍住捂住耳朵的沖動,頭一次看著鱔絲面有些痛苦。 就在快要忍耐不得的時候,聲音一下子止住了,池小秋一看,自己攤子被擠得水泄不通,只因坐在其中一張空桌上的,正是他們心心念念的吳先生。 池小秋一抖手腕,一道面落入碗里。鐘應忱放下書去幫忙,剛把鱔絲面放下,便聽見吳先生清清淡淡地問他:“高溪午那篇論商之道,是你幫忙寫的?” 鐘應忱眉眼未抬,八風不動,道:“是。” “圣人幾次下詔,便是望天下子民能厲行簡樸,你偏要推崇這奢靡繁華之道,豈不是有悖圣意?” 鐘應忱淡淡道:“圣上下詔,自是望這四海升平,百姓衣食無憂,斷不愿天下大同,人人吃糠喝稀。若奢靡有度,未嘗不是好事。” “怎講?” “百姓要穿綢,方有蠶農出蠶,織工紡絲,染匠上色,畫工布畫,這一層層,便養活了許多人家。柳安鎮一百多個行當,抽出許多稅來,又有幾個是只務耕織便能交出來的?” 吳先生一時意外,看他半晌,才問:“你叫什么名字?” “鐘應忱。” 不說后頭高溪午如何哭喪著臉來找鐘應忱,將他如何露餡如何被逼招供,卻堅持沒有吐口的壯烈經歷告訴他,理直氣壯道:“便是在這樣境地下,我都沒有出賣兄弟你!夠意思不!” “吳先生已找到我了。” “啊?” “下次抄作業,別忘了把名改了。” 那篇文章里末尾有一句:柳安鐘生言,高溪午原封不動地寫了上去,吳先生只用一留意,便知曉平日與他熟悉的人中,有誰姓鐘。 順藤摸瓜,最是容易。 高溪午震驚了,不敢相信自己露餡的如此容易:“我便這么蠢嗎?” 鐘應忱誠懇道:“當真。” 可看在他無意間助了一臂之力的份上,鐘應忱決定,今日池小秋送給他的那籠糕,他便讓與高溪午了。 高溪午一聽有吃的,便將對自己的恨其不爭拋在腦后,跟鐘應忱回家去拿糕了。 池小秋也送了一份給那老頭。 他只在手里捏了一下,便現出意外之色。 他又開口道:“你是怎么混出來的?” 池小秋得意道:“一份蒸兒糕,研碎了混上…” 變故便在此時發生。 一隊人皂衣烏靴,臉色冷肅,闖到云橋。 為首的人腰間橫著刀,他手按著刀柄,虎目凜凜,往橋上一站,頓時都沒了聲息。 “哪個是池家食鋪的池小秋?” 池小秋只覺連呼吸都慢了下來。 她不及猶豫,跨出一步:“我便是。” 那人把自己的烏木牌子一晃,展了提人送審的票,平平道:“奉縣丞老爺令,著拿池小秋前來問審。” “有一樁人命官司與你有關,便一起去衙門罷。” “啪!” 不知有誰砸了茶碗,池小秋耳邊嗡嗡直響,聽了半天才聽明白。 前幾日來她攤子上找茬的那個人,死了! 從他房里,搜出了半塊混了砒霜的玉帶羅糕。 第37章 范家命案 當日來找茬的人沒說實話, 他姓范,不姓李。 柳安鎮附郭處有一個小小村落,借著地利之便, 靠著養蠶收桑出絲, 也能賺得溫飽, 但凡有手有腳,稍加勤快些, 都能賺得腳下盈尺立足之地。 唯獨范大郎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