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他將剛剛燒妥的開水提進來,混了些井中涼水,試了試水溫,才將巾子整個浸在里面。 “你要洗臉,還是要泡腳?”池小秋有些奇怪。 鐘應忱不答話,起身從包里拿出一個鈞紅釉小瓷瓶,一伸手:“袖子捋上去。” 池小秋穿的是個窄袖,擼了半天擼不上去,忽見一只手拿著剪子,另一只手小心捏住她的袖口,慢慢地剪開一道口子。 哎?池小秋下意識便要縮手。 “別動!”鐘應忱半跪在地上,抬頭看她時,眉眼里滿是慍怒。 等袖子剪開,露出紅亮亮腫得老高的手腕,鐘應忱才用簽子裹上干凈棉布,蘸了里面藥水給她涂上。 他動作很輕,池小秋半點沒覺出疼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口里不住道:“好了好了,哪有這么嬌氣!” 常下廚的人,總有失手的時候,油鍋濺了,開水燙了,還有燒火的時候打瞌睡,火星燎到眉毛的,燒到衣服的,哪里能半點痕跡不落呢。 鐘應忱擰了帕子隔著給她敷上去,話語不容置疑:“我明天去牙行,雇個伙計來。你先在家歇一天,后日再去。” “我自己能行!”一個幫手便是一份錢,池小秋心疼。 鐘應忱涼涼嗆他:“便是憑你腫得老高的手?” 池小秋是個驢脾氣,可鐘應忱要是下定主意,她就是個龍脾氣也沒辦法。 手上被裹了一圈的池小秋只得百般萬般不愿坐在家里,每多呆一刻,便好似看到兜里銀錢都朝她拜了拜,然后飛走了。 二十兩銀子啊,二十兩銀子,池小秋唉聲嘆氣,想去動灶臺又不敢。 鐘應忱出門前,先托了周大娘從門口買了飯,給她送進來,又故技重施將她那堆寶貝鍋碗砧板又收進自己房里,出言警告。 “若我回來時,見廚里東西挪了地方,明日便再歇一天。” 池小秋只得拿簽子在地上空畫,又開始想自己的菜單。 昨日生意這么好,足見她手藝過關。 可是,不管來的人再多,總要從云橋處過,才能知道她池家食鋪。 要讓著五橋的人都知道池家招牌,要不然,便要其中菜品出色到,吃過一回的人主動喚了人來挨個來云橋,要不然,有人幫她散了菜品到各橋去,打出名聲。 若是她手中有本自家菜譜,或有人指點一二,她倒有自信將菜做得更出色些,可她現在還沒這個本事。 既然如此,便剩了第二條路。 池小秋一下子跳起來,跑出門去叫不知已經走到哪里的鐘應忱。 “回來——回來!咱們先不找伙計,找幫閑!” 第33章 酥瓊葉 “你想要旁人幫著你賣?” 鐘應忱剛從牙行辦妥了事回來, 便聽見了池小秋的主意。 池小秋堅定點頭,短短一天里,這想法已經在她心里過了許多遍。 “若是只在云橋賣, 咱們的名聲便只能打到這里, ”她尋了空地, 竹簽子在正中劃了一個圈:“可若是在這五橋里,都尋上些人, 幫我們兜賣,那便等于是一日之內, 在柳安鎮里開了十幾個食鋪!吃上池家飯的人能翻幾倍, 不,十幾倍!” 口口相傳,便能互相做引, 日長天久, 不需她出云橋,也能坐收名聲之利! “我們便不用雇伙計, 去找各橋的幫閑!他們最曉得哪地方有靠譜的人。”池小秋越說越快:“咱們圈定了地方, 與他們簽契,一個地方只找一個人, 來拿飯食寄賣!” “寄賣?”鐘應忱打斷她,搖頭:“你若真想打出名聲,不妨再大膽一些。” 寄賣是找了現成平日賣飯食的貨郎,走街串巷討生活時, 順便托他將東西賣了,原是要借他個名聲。 “巷中貨郎, 怕是少有人知,雖不必冒風險, 卻也無多得處,不如直接雇人出去叫賣。” 池小秋算算成本,狠狠心,點了頭:“錢放在箱里也生不出錢,便全舍了出去,也不過是從頭再來——我明兒就去找人!” “人我去找,你定飯食便可。” 這算是池小秋第一次嘗試,將飯食放在眼皮看不見的地方去賣。她把自己所有知道的菜名都列了出來,猶豫不決。 往出去賣的東西,決不能湯湯水水,淋漓不絕,也沒辦法大盞小盞,定要趁熱才吃,湯面飯菜一概讓池小秋攔之在外,她將目光投向了點心面餅。 鐘應忱帶一身風塵回家時,連星月都已隱沒,河上葉子船欸乃欸乃緩緩搖著搖著走遠了,粥鋪賣了最后一碗粥,狼藉盤碗一個個隨意摞上去,往走柜里一扔,便上了輪一推走了。 “知了——呱呱——知了——呱呱——” 樹上新蛻殼的夏蟬和水里鼓著肚皮的青蛙,一個賽一個熱鬧,唯獨鐘應忱形單影只,在這黑黢黢街道上獨自走。 這種久未有過的冷寂,忽然讓鐘應忱有些陌生。 可一轉彎,一道長巷里家家門戶緊閉,燈籠空懸,越發襯得那熟悉的清油門前,兩掛琉璃花燈流光溢彩。 在他還未察覺之時,笑意便上了嘴角。 池小秋是個從不讓家里冷清的人。 門沒鎖,吱呀便開了,池小秋坐在花圃前,蹲在地上只能看到她晃來晃去的頭頂。 “在做什么?” 鐘應忱將身上背著的東西卸下,也蹲下身來。 池小秋頭抬也不曾抬,專心致志看自己的鍋爐。 這鍋爐做得奇怪,平底鍋上又有鍋,鋪了兩層紅炭,一層用熱灰蓋住,一層露在外面,池小秋將現炙好的餅拿出來,半個指頭厚,起了一層酥皮兒,就著微火能看到酥皮下隱現的蔥花。 咬上一口,酥皮松脆,里面筋道,可除了蔥油香味,還有鮮蝦味道,舌頭一壓,卻尋不到什么蝦丸蝦rou。 池小秋十分得意:“小河蝦炒松了,碾成粉,活白面的時候用上便成。” 她又悶氣拿樹枝戳了戳那兩層鍋:“這個什么子母火,我只看過阿爹做過一回,也不知道對不對。” 鐘應忱雖不在乎吃食,卻也不是嘗不出好壞,他道:“好吃。” 池小秋這時才看見鐘應忱背著的大包裹,不是鼓鼓囊囊團球似的大,而是又長又寬又扁,好似是塊板子。 等開了包裹,果然是塊木板,翻過來原來是個模子,上面十來種花色,還陰刻著字畫。 池小秋湊上去辨認:“云橋池家。” “賣出去的東西,總是脫不得面食糕點,便用這個模子現做出來,別家便是仿也是仿不出來的。” 池小秋震驚:“這么多花樣你一天便定得了?” 鐘應忱將模子下壓著的一疊契紙拿出來數,漫不經心道:“定得太慢,我從書坊尋了刻刀自己做了份。” 池小秋對著模子呆了片刻,選擇放下。 有些人的世界,她一介俗人總是不能理解。 東西南北中五橋,鐘應忱選了十一個人,另還有兩個廚娘,幫池小秋在家打個下手。 看著一群人圍著她忙活,池小秋有些不慣,但鐘應忱說與她:“你若是自己做時,斷沒力氣再往云橋出攤,到時少的錢——” 池小秋一凜,那肯定很多很多! 往西橋北橋送的是玉灌肺和油煎蒸餅,是將蒸出的餅放些時候,等硬了一些涂上酥油,子母火炙熟,放在油紙上等它冷了,吃起來最是酥松干脆。 池小秋想了半日,前頭一個飯食這樣好聽,后面一個也要風雅些,她想了半日,終于想出個能聽的名兒。 她豪氣萬丈把單子拍給鐘應忱:“就叫蒸玉餅!” 鐘應忱瞥了一眼,提筆改了個名字:“削成瓊葉片,嚼作雪花聲,便叫酥瓊葉吧。” 池小秋念了兩遍,由衷佩服:“果然要起好名兒,還得靠兄弟你!” 那兩個廚娘第一天往家里來,見池小秋在庭中忙碌。 她把黑碎碎芝麻,和香脆脆松子胡桃盡數倒在案板上,左手按著刀柄,右手幾個起收,便盡數剁成了碎子,蒔蘿切碎,真粉油餅切末,幾樣東西合在一起捏成漂亮花樣,蒸熟之后瑩潤生光,里面各色碎末半透出來。 她兩個也看不明白,只是見眨眼功夫,該切的,該蒸的,該收的,都妥當了,樣樣不亂,都暗暗臉對臉咋舌。 “好利落的姑娘,怕是不好相與呢!” 果然,他們剛想上手幫忙,池小秋余光一瞥,便忙叫道:“先別動!先洗了手!” 廚娘面面相覷,待要說:“池小娘子,已經洗過手了!”卻見池小秋又忙活起來,根本無暇顧及他們。 她把這玉灌肺切成片,果真像片肺葉,只是瑩白半透,用鐘應忱專門制好的油紙裝好,再拿上一盒子辣汁,分了那往北橋西橋的四個人拿走,轉身拿了兩個盤,將特特剩下的兩三個玉灌肺裝上,澆上紅艷艷的辣汁。 她把早就準備好的衣服拿出來,袖口都收得死緊,月白衫子十分素凈,便濺上一星半點的油水也能看的出來。 廚娘心里已在嘀咕了:這要洗過多少回才算。 等池小秋引了他們到廚房,一推門,都盡數驚呆了! 誰家的廚房不是火燒火燎的,可池小秋這間,比待客的堂屋還要擦得光亮整潔,兩扇大窗戶,灑進溶溶陽光,各色案板墩板,菜刀rou刀,鍋鏟勺子,還有些看不明白的器具,都掛在墻上,高低錯落,卻同樣干凈。 一邊墻根擺了一整個架子,各色小籃子整整齊齊碼成一排,菜蔬瓜果,雜糧米面都分裝起來,一點也不亂。 池小秋給他們說規矩:進廚房前得先穿衣服,包頭發,洗手,剪指甲,樣樣不能落下,但凡摸了東西定要再洗手,才能碰食材。 等廚娘戰戰兢兢點了頭,池小秋這才舒口氣,把剛才那兩碟灌玉肺拿過來,笑道:“大娘吃。” 兩人不敢置信:“小娘子…是給我們的?” “給你們嘗嘗!大娘以后叫我小秋就成!” 要備出外的吃食,往云橋的時間便只剩了一半。 鐘應忱先幫把攤子支了起來,池小秋來到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返照的時候了,整個云橋都好似鍍了金,耀人的眼。 食客接連過來,池小秋多了一個幫工,便順利許多。 剛下學的高溪午攀著臺面跟池小秋擠眉弄眼:“小娘子,你可想好…” “高兄——”鐘應忱遠遠看見,叫他。 高溪午臉色一變,忙抓起自己的錢袋,拽著小廝往家跑:“先走了,明日來尋你。” 鐘應忱滿意往后退了兩步,又去看坐在云橋橋頭大楊柳下的那幾人。 云橋是個多孔石橋,橋面青石鋪就,堅固而有闊大,除了橋上各色攤子,總有那么十幾個人,手里拿著一本書,來回在橋上轉悠,不時踮腳望上幾回求是齋。 鐘應忱一下午都在這里,他們實在晃得太久,以至于鐘應忱都能知曉他們的行蹤。 比如那個穿著青竹彈墨紗衣的,往東邊逗了一回蛐蛐,西邊要了一籠蒸餃,靠在大樹下打了個長長的盹,一等到求是齋的下學鈴響了,立刻站直了身子,把睡出的衣裳褶皺捋平,端端正正站在橋頭,翻開書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