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李胖子死死看他片刻,攥白的拳頭到底放了下來,他將鐘應忱手里銀契一下抽走,冷冰冰道:“你最好莫要騙我!” “拿紙,寫契!” 秦司事耗空家財籌得的真金白銀,幫著鐘應忱堵回了十幾船的桑葉。 李胖子將簽定了的契紙甩與鐘應忱:“我也是舍出了一輩子的臉面,只得這么多,你自拿去吧!” 鐘應忱一張張抽出看,迅速算出了一個數字:七萬三千六十八斤。 “不夠!” 李胖子強壓下去的火被這一句重新點燃,他跳起來道:“便是不夠,你自己去籌,老子也沒了!” “我們去河間渡,走旱路!” 河間渡在柳安鎮上游,幾江交匯之處,是去長順必經之地,連往柳灣,也能從此處繞路,因有河關,都要停泊半個至一個時辰。 此后一天中的每一刻鐘,仿佛一本畫就的故事,有時在李胖子的記憶定格,靜成一張張畫卷,有時便如同隨手一翻,驚心動魄卻恍如夢里。 他眼看著這個才十五的少年,奔走在河間渡每一艘短暫停泊的葉船之上。從柳安鎮出來的葉商只要一聽得他們從鎮上葉行而來,便立刻變了臉色,出言譏諷者,勃然大怒者,甚而言語羞辱時時有之,最憋屈的是,同為經歷此事的葉商之一,李胖子都不好意思出言反駁。 還覺得他們說的挺對的! 要不是顧念著之前一番救命之恩,李胖子打死也不會跟他上賊船,受這等鳥氣! 可連上幾艘船后,李胖子的怨氣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逐漸濃重的驚疑。 從劍拔弩張到坐下喝茶,往往只有鐘應忱幾番應對和一張銀契之間的距離。 葉行給出的預定價格卡得正正好好,給出了十足的誠意。 壓彎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鐘應忱一句實言:“便是兩鎮蠶花大熟,待四方葉船盡入,葉價未必能如此之高。” 李胖子問自己:要是沒有什么救命之恩,他能擋得住這一句話嗎? 心里的小人立刻將這個念頭狠揍一頓:狗屁,什么能比賺錢更重要! 他不能,眼前簽契的葉商不能,只要還想要賺錢的人,都不能。 便是心中有諸多怨言,行商坐商唯獨不會跟錢過不去,撒了氣說了狠話,鐘應忱恰好遞了一個臺階,看在將入的金銀份上,無事不成! 兩萬斤。 六萬斤。 十二萬斤。 數目逐漸靠近。 葉契每多簽下一張,李胖子便將他之前對鐘應忱的漫不經意收去一分。 雛鳳清于老鳳聲,他敢擔保,這個年輕人,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不到半日,鐘應忱收了滿滿一沓契紙,道:“還差最后六千斤。” 李胖子話語中多了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敬重,他看了一圈剩下的許多葉船,問:“我們還要往哪一只上去?” 六千斤可不是最好收! 每艘船上都掛著招子,誰家招牌一清二楚,鐘應忱掃了一圈,看看日頭,道:“再等等。” 李胖子不解其意,這滿河的桑葉,還要等什么?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來來去去,又多了幾艘新船。 鐘應忱看準了一個何姓商人,只剛說了要買桑葉,主人便臉色為難:“我家是小本經營,余下的桑葉也不多,不知可夠?” 不多正好,李胖子忙搶著道:“我們只買七千斤。” 主人臉色一喜,忙道:“正與我家數目相合!” 李胖子聽著這家的存量,楞神片刻。 他不由自主看了鐘應忱一眼,忽然想起方才去往每一家時,雖然所報數目不同,卻沒有一家說吃不下。 也沒有一家道這數目只買了他家船上數量一半,不能同時往來兩鎮之上,而拒了的。 這個小子,莫非才是神仙不成?! 最后七千斤籌得的異常順利,鐘應忱最后清點了一遍今日籌得的葉數,一直懸在半空中的心,終于晃晃悠悠落了地。 李胖子偷偷用眼角瞄著鐘應忱,正在心里思量時,鐘應忱忽然抽出最后一張銀契,雙手遞給他,在他還沒回過神的時候,深深一揖。 怎敢讓神仙給他行禮!! 李胖子兩腿拔地,蹭一下往后跳出老遠,語無倫次道:“折壽!折壽!神…兄弟快與我分說分說,你是怎生知道他家剩了這些桑葉的?” 鐘應忱道:“之前不是也托了大哥,幫我問各家賣給葉行多少桑葉?” 他之前統算各船桑葉時候,對各家手中桑葉存量心中清楚,但凡能找一船籌集的數量,絕不拆分成兩船。 李胖子恍然大悟! 鐘應忱走后的每一息,對于秦司事來說都是個煎熬。 他宛如身在一條大船之上,四下皆是霧,找不到方向也不識真相,若說先前他還對鐘應忱存了一絲疑慮,那么當葉行匆匆來人,請他過來相商事務之時,那一點僥幸也被壓得粉碎。 兩下里流言相撞,炸出東柵瀚溪十里荒蕪,他想起自己還是個往來在河上的小掮客時候,季司事拍著他肩說的一句話。 “雖說商家重利,可這對不起良心的錢,拿著是要下油鍋的!” 一晃幾十年,他的心仍舊guntang,可說出這話的人啊! 他多想當面問一問,你還記得嗎! 為免打草驚蛇,鐘應忱再進秦宅之時,是趁著皓月高懸的晚上。 “二十萬斤桑契,盡在此處!” 秦司事一下子站起來,迅速將葉契翻看一遍,眼中難掩驚愕。 他遣鐘應忱出去時,也沒指望他能籌多少回來,只道:盡力便好,若非怕早早派了自家人出去收桑葉,驚動了季家,他斷不會將時間浪費在鐘應忱身上! 可是,鐘應忱交出了一份漂亮的答卷! 桑葉買賣,最重信義,對賣家尤甚,常有點頭成交一說,一旦簽契,幾乎再無反轉。便是之后柳安鎮不再來船,行內明面賬上的桑葉足夠接下來兩到三日之數,再加上鐘應忱籌到的,七日之內無虞。 七日一過,葉價趨平,便為葉行爭到了求生之機! “好!好!”他重重拍著鐘應忱肩膀,只能不停重復著這句話,數個小廝抬了一個紅木百寶嵌的箱子,吃力呈了上來。 秦司事將它打開,頓時銀光閃耀,滿室生輝。 一排排金花銀整齊碼放在箱子里。 出乎他意料,鐘應忱面上沒有半點波動,只是望向他:“這是…” 秦司事從托盤上取了一張紙遞給他:“這是房契,便是你如今住的那家,并這五百兩銀子,都是你的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帶著些蕭索:“事到如今,死里求生,也算是皆大歡喜了。” “皆大歡喜?”鐘應忱唇角微彎,卻看不出笑意:“秦司事看著并不歡喜。” 他也一樣。 他垂下目光,掃視了一眼那些銀錠房契,平平道:“這些錢,怎么也不該秦司事來出,便是要,也要找那該出之人。” 那攪弄風云的人尤在高堂華廈,金奴銀婢,不看他走到身敗名裂,萬人唾棄的一步,怎么能是皆大歡喜呢? 第24章 黃魚假蟹 倉皇避逃的孫先生,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紀,竟然栽在了一個小姑娘手里。 如果有閑暇給他控訴一下這段時候的遭遇,他一定要備上幾百只手帕子,不然都接不住他哭出的兩條河的眼淚。 孫先生本是個在油嘴滑舌方面稍有成績,但論精明度仍舊是一介普通的凡人,混跡在各鎮市井,靠磨嘴皮子賺些錢。只因為長得足夠讓人相信,仙風道骨那么一點,就讓人看中,才得以在這年四月的葉市上粉墨登場。 不過傳那么幾次消息,作幾回塑了殼的高人,幾百兩便招招手飛進了錢袋里,真是做夢都會都會笑醒。 可他的好日子就在一天晚上結束了。 有人半夜搖醒了他,緊急將他塞進了一個馬車,直接把他關進了往日傳遞消息的門戶里。可憐他老胳膊老骨頭,冷鍋冷灶,沒米沒飯,連門也不許出,他餓得頭暈眼花,一走路腳底下就直打滑。 就在他縮在屋角哀哀戚戚自怨自艾的時候,聽見了什么? “老七,一切順利吧?” “順利!就差這個老東西了!” “這有什么要緊,他連路都走不利索了!明早吃頓好的,送他一程,以后投胎啊,也別找咱哥倆——也是老爺的令不是!” 魂飛魄散的孫先生,求生的本能壓過了一切,他捂著肚子裝出恭,走一步轉兩步,饒是兩眼不清像個沒頭蒼蠅一樣亂撞,也要找到一條出去的路。 怎么就這么巧! 他抬頭一看,闊大榆樹間露出雙黑湛湛眼睛,兩下對個正著,孫先生宛如抓到救命稻草,壓著氣嚎道:“姑娘快救老夫!” “你看著也不老,為什么不自己爬上來?” “這里有惡人,將老夫無故關起,眼看就要宰殺了!” 池小秋深覺,他這宰殺兩個字用的好! 她把拳頭粗的繩子打個旋扔進去:“我拉你上來!” 孫先生這一身“道骨仙風”斤兩不多,池小秋輕輕松松,將他生拽了上來,剛到墻頭,便聽下面一陣嘈雜叫喊聲:“茅坑沒人!那老東西跑了!” 孫先生一急,池小秋也急,她輕輕一推,孫先生便像個藤球團著滾下了墻頭,隨著咕咚一聲悶響,他骨頭發出響亮的咔吧聲,池小秋拎起孫先生就是一陣狂奔。 孫先生便在這全身劇痛中承受著劇烈的顛簸,上氣接不上下氣,還在昏眩痛楚之際,兜頭一個大籮筐直接罩下來,老骨頭頓時又受了一波沖擊。 就在他在籮筐里哼哼的時候,旁邊有人厲喝:“你可看見一個老頭從這走了?” 孫先生頓時把自己縮得更小,聽那姑娘乖巧作答:“看見了,往那邊去了!” 此刻時間顯得格外漫長,斷骨處的痛楚也格外清晰,好一會,籮筐才被掀開,池小秋看著他灰頭土臉,折了的右臂凄慘地耷拉在一邊,心情格外好。 她問:“阿爺,你要往哪里去啊?” 孫先生不傻,他哄了池小秋心甘情愿找了婦人衣物,自己艱難用剩下一只手,給自己臉皮上涂粉抹脂,盤個頭,穿了黑繡鞋,搖身一變,是個不仔細看便不奇怪的老婦人模樣。 身上沒有錢,他知道現在柳安就是給自己預備的墓地,跳不跳得去全看這個小姑娘了。 “西柵沒有船了,船都去東柵了!”池小秋懵懂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