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吃起來像在嚼柴火! 浪!費!東!西! 池小秋對這冒領的招牌貨拿出了她最大的苛刻。 但別人似乎還沒嘗出來不妥,攤上缽盤一個個空了,人只多不少。池小秋此刻分外后悔,她當初便該趕著人多的時候送來,也好讓別人知道,酥魚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最不濟也要比她池小秋厲害,才配替了她的招牌! 池小秋坐了一會,突然起來大步走過去,叫道:“阿姐,酥魚可還夠我又送了些來!” 好些來買魚的便是慕名而來,這會聽了她的話都紛紛讓出來,催著道:“快給我拿些!” 攤上娘子張口結舌,一時卻也推脫不得,只能幽怨看了池小秋一眼,接了過來,剛送來這幾十份一眨眼又賣個精光。 有人好奇打量池小秋:“酥魚是你家做的?” 池小秋口齒利落:“才送來那些是,之前的我也不知道。” “小秋!我來跟你算錢!”攤上娘子見有人圍著小秋還在說些什么,頭皮發麻,忙尋她過來。 這些日子她也知道小秋家境,孤零零兄妹兩人,便是力氣大也翻不出浪花,她便是換了家供貨的,還能為此白挨打不成當下便冷了臉道:“小秋,買魚的人也多,你小孩家家忙不過來,以后不用送菜過來了。” “哦?”池小秋斜睨她一眼,嗤笑道:“我家正丟了調料,正在這阿姐攤上的酥魚里找著了。你老不妨與我細說說?” 攤上娘子一時意外,看了池小秋片刻才道:“我一個賣飯食的,也管不得盜竊官司。只是新送菜的人家,和主簿老爺拐彎抹角連著親,這作jian犯科的事要安在誰那里,你可要好好想想!” “阿姐只需跟我說是誰家,我自家去問,倒也誤不得阿姐的事。” 這娘子連連搖頭,本要堅持,卻讓池小秋一句話堵了回去:“阿姐若不說時,我便天天往這里來,和街坊四鄰敘敘話。” 難道還會敘什么好話不成?攤上娘子一噎,只能放下身段軟聲道:“我不過是小本經紀,你何苦難為我來?他家如今給的抽成多,價又低,便是你要買,又去選哪家?” “是哪家?” “…,”這娘子沒奈何,只能認栽:“聽說綠水橋的安大官人——你可莫要說是我告訴的!” “多謝,”池小秋松了她衣服,攤開手來:“勞煩阿姐把今天的錢給結了。” 攤上娘子這才想起來,方才還有一樁強買強賣的買賣,可那些酥魚是在池小秋眼皮底下賣了出去,賴也沒有可賴的地方,只能悻悻數了錢給她。 池小秋也不走,就躲在遠處。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街上細料餛飩下了幾十撥,從堆得崗尖高,到零零碎碎一只手都攏不過來;貨郎挑著擔子一趟趟來來去去,擔頭的畫鼓、彩線、貼片、花紅漸漸都賣了個干凈;熬糖畫的鋪子前面圍了一圈小孩,楊梅糖薄荷膏熬化了,點成許多只頂著紅冠子的大公雞,神氣活現地定在竹簽子上,讓人挨個拿走了。 終于有個玄色對襟布衫,梳著低圓發髻的老太太到了攤子前,跟娘子說了許久的話,數了一堆的錢回去了。 池小秋遠遠跟著,穿橋渡河,終于停在了北橋一處巷弄里。 她眼看著那婆婆進了一扇清油門,門板上兩條紅對聯,門檐上刻著兩只獅子舞繡球。 住著三四進宅子的大老爺,要去貪她幾百文的魚錢! 池小秋拍了自己一下,可別是在做白日夢! 第10章 半個鋪子 進了三月,很是有些初夏的意味了,賣時鮮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許多娘子婦人挎了個竹籃子便能出門,叫賣聲此起彼伏。 “柳球上頭,歲歲無憂!” “新摘的花!蕙蘭草蘭,碧桃牡丹,插帶一枝,俊過天仙!” 池小秋只走了這一會,賣新鮮薺菜花,馬蘭頭,插楊柳球的,戴花的,已經攔過她好幾回了。 她原還有些恍惚,讓他們一問,腦子一激靈。 這滿街的人不都能用來打聽消息嗎? 她瞅準些便宜小玩意,買上一個兩文錢的楊柳圈,試著問問一枝緋桃花多少錢,慢慢拼湊出這個宅子主人的消息。 江娘子沒說實話——這家人是住在北橋邊,姓方不姓安。 “姓方的員外,和主簿家有親,家里光田地就有幾百畝,柳安鎮上有三四個園子…” 池小秋一口氣將方員外的財產數了一遍,道:“你說說,這樣的大老爺,怎么可能偷了香料,去坑我一天上百文錢!” 一定是哪里出了錯!一定是的! 鐘應忱聽著池小秋給出的這些消息,追問道:“那人多大年紀?穿戴什么?” “半舊的布衣裳,頭上插了個銀簪子!看不見臉,不過頭發梢都白了,得是個老婆子!” “不一定與方員外有關…” “可我兩只眼睛都看她進了方大老爺家!” 池小秋手里的楊柳球快擰出了汁子,不曉得自己只是想賺點錢,如何就惹上了個大麻煩。 “若真是方員外,你又能怎樣?” “我便再開一個攤子,酥魚也不是只一家賣得!” 池小秋回答得不假思索,她腰背脊梁都挺得直直的:“這酥魚,憑他方家李家,都賣不出我做的味道!” 鐘應忱思索片刻,搖頭道:“不對,你還沒這么厲害,要方家來跟你打擂臺。” 他重又展開手里的高棉紙,給池小秋畫起了關系圖:“閻王好惹,小鬼難纏,看這婦人打扮,多半是家下婆子。” 只掛了一個銀手鐲,只怕連體面都不夠,若只是下面人偷偷謀利,這事便好辦多了。 “竟有人敢背著主人家做這樣的事!” 池小秋的認知粉刷一新。 她自幼長在市井,小戶人家多半事事親力親為,便有個幫工也都是親戚朋友,從沒遇上借主家名聲鼓自己腰包的事兒。 “你可知京里珠子行里麗華堂的掌柜娘子是誰?” “誰?” 話題跳脫太快,池小秋一臉懵然。 “靖安侯里二夫人的陪房。” 還有骨董行,金銀器行,京里四百多個行當里許多做得風聲水起的,都有些背景,都快讓皇親國戚的管家陪房透成了篩子。 “這么大動靜,主人家都不知道?” 池小秋不信,若真的都不知道,這些有錢有權的,多半都是傻子。 “有的真知道,有的假知道。” 有的知道卻裝作不知道,有的真不知道。 見池小秋繞暈了頭,鐘應忱淡淡一笑。 池小秋愣了一下,好奇之心終究忍不住,便暗戳戳問: “你怎么知道的?” “京里人人都曉得。”鐘應忱輕描淡寫,避過話題問她:“晚上吃什么?” 池小秋哼了一聲:“魚湯!”。 不說便不說,誰稀罕聽! 打擂臺這事聽著便爽快,對臺擺在福清渡,她自然不能離得甚遠。 兩日都沒什么進項,池小秋只在這附近背著手晃來晃去,看得賣酥魚的江娘子心神不寧。 “阿姐,我也要一碗酥魚。”池小秋一笑,戳得江娘子眼疼。 “小秋既來了,哪里能收錢!”她用葦葉包了崗尖一份,塞給池小秋,臉上僵著笑,小聲道:“jiejie我這也是小本生意,妹子也抬抬手。” 她后面一句沒說出來:莫要再過來給她惹事。 池小秋將一串錢放下,接了酥魚,朗笑道:“阿姐收著便是。” 她咬了一口,精準地找到這吃食里的缺陷。 煨得干過了! 既然這酥魚比先前還要難吃,她便放心了。 相比于前兩天,在江娘子鋪子前爭相排隊的人便少了一些。還有個眼熟的老主顧問她:“阿妹,這魚好像比之前老了些啊!” 江娘子臉色一變,去拿錢盒的手頓在半空,兩眼極快地掃了一下不遠處的池小秋。 池小秋抱著手臂,噙著笑,大大方方迎著她的視線,看她預備要怎么回復。 江娘子像被燙了一般,忙轉過眼,含糊著道:“許是火候過了,我再饒上一些給你老。” 旁邊一個抱著小兒的娘子也不甚滿意,她上月買了兩回,家里人十分愛吃,只是福清渡離家里老遠,眼下家里小孩過生日,她大老遠特地帶了孩子來買作零嘴,還排了許久的隊。 誰知自己小兒只嘗了一口便撇過頭去,只哭著說咸得浸嗓子。 她嚼了一口,雖沒這么夸張,但也跟記憶中的味道差了些許,這便不依了。 江娘子只得將二十碗分作十五碗,連連道歉,這才掩過了今天他們些許不虞。 丟臉也就罷了,只是偏在池小秋面前丟臉,江娘子只覺有些咽不下這口氣。只是人群散后,她再往榆錢樹旁邊一瞧,早就沒了池小秋的蹤影。 江娘子暗暗松了口氣,心里準備好了,要將今日過來拿錢的婆子好生叮囑一頓。 明明前幾日送來的樣菜事事妥當,怎么才幾日功夫,就越來越不如以前了呢? 池小秋半點沒察覺她千回百轉的心思,她溜達了這幾天,這不是來看江娘子鋪子落魄了不曾,已經落不到自己手里的錢,何必再去在乎它? 福清渡正在曲湖東北岸,從隔壁市鎮運來棉布與生絲的大船多半在此停駐,渡頭附近兩三條街上鎮日鎮夜地喧鬧著。 船多人也多。 有錢的,從各地涌來涌去的富商豪甲,到他們隨身帶著的幫閑,掮客,花娘,或是湊分子的行商,到了這里都要上岸,專往安華橋附近的酒樓瓦肆里或是談生意,或是消遣尋樂。 沒錢的,從船上的丫頭小子,廚娘當家的,船工船娘,到每日等在渡口抗東西度日的幫工,便直接在福清渡邊上的腳店或小攤上,尋個地兒果腹休息。 開門一張口,無食無飯寸步難走,因此福清渡邊上,出息最好的就是賣吃食的。 既然如此,要在這里擺攤子,連打點到攤費,一月也得近十兩銀子。 若是放在池小秋剛來柳安鎮時,她大概覺得這里的人是要瘋了。 但在福清渡混了半月,她眼睛可不單只看得見酥魚,與人閑聊的時候,聽了許多故事在肚里,知道有運氣好的,行商一趟下來,若賺了便是幾進華舍,若賠了便是身家盡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