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晚上插好了門。” “晚上早些回來,別走夜路。” 池小秋挑眉笑與他說:“我只趁著蔣二嫂跟別人說話時候,道美娘jiejie最是好心腸,怕有人拐走咱們兩個,專往我家屋后守著。” 池小秋說得天真,聽的人卻知道端的,一時風言風語傳了整個河灘。 鐘應忱本想著讓別人都知道,也好多些威懾,卻不防不上兩天,美娘住著的棚子便空了。 “走了也好,不然來來回回路上總看著,可不是膈應!”池小秋沒多作注意,她填了屋后的窟窿,兩人上手又用黃泥把屋子抹了一遍,高處擴開了,看著更敞亮。 鐘應忱卻總想著美娘臨去前那一瞥,心有隱憂。 池小秋的酥魚果真打出了名頭,單靠著這一項,不僅她,連賣的攤子也多了許多進項,攤主人生怕池小秋還賣與別人,又把抽成減了一文。 池小秋做菜精打細算,從災荒年里出來,什么吃的都是好東西,魚rou剔凈了,骨頭從沒見她扔了。鐘應忱連著喝了半個月的魚湯,最后實在忍不得了才問一句:“何時換上一道?” “這魚還能再吃上幾個月——骨頭萬萬扔不得,不然我給你加些別的?” 便是加個鳳凰也還是魚湯,鐘應忱選擇沉默,繼續在湯里煎熬。 池小秋手頭終于攢出了一些錢,她心里惦記了已久的事便提上了日程。 “我想去——” “你要去前,與我說一聲。”她未開口,鐘應忱便已知道,他少有地猶豫一下,才說:“ 你那姨爹怕是…” 怕是不是好人。 他幫著池小秋尋人的那天,不只一個人趕他出去,臉上的神色可不像是難言之隱,倒像是嗤之以鼻,避之不及。 “我想先去打聽打聽,”池小秋絞著衣服,臉上一暗:“我娘說,二姨跟她生得最像。” 若是姨爹不是好人,二姨她,過得該多苦啊。 “你若是直問,他們未必會說。” “我知道,”池小秋狡黠一笑:“我有辦法!” 日頭偏了一半,只過了這一段日子,燕里弄臨河的柳樹枝繁葉茂,翠綠葉子瘋長起來,往前時候挨著午飯,往后時候挨著晚飯,整個時間正卡在正中,做工的上學的盡在忙著,橋邊的吃食攤子都懶懶在打盹。 池小秋挑了個賣餛飩的鋪子,只為那人是當初巷里面的住戶。當日他聽了池小秋的話走得最急,因此便認得最清楚。 “來一碗餛飩?” 這時候的客最是難得,攤主人有的是功夫好生和她搭話。 “要一碗五福的。” 池小秋爽快拿了錢出來,看他拿著竹簽子在rou餡里一蘸,飛快往透明薄皮上一抹,兩只手一掐,一個泛著紅的餛飩便落在碗里。眨巴幾下眼的功夫,十來個餛飩便落進湯里,咕嘟嘟煮開了,一個個浮在上頭,主人灑了一把蝦皮青菜,熱騰騰端上來。 池小秋嘗了一口,便知道不是正經拿雞湯熬的,但有河鮮襯著,鮮味足夠。 她忙讓自己把思緒從飯食處拉回來,她今日過來可不是為了吃東喝西的。 她東問西問,和攤主人閑聊了片刻,慢慢把話題轉回來。 “要說禍害,我們那也有一個,同你老巷里的涂大郎一般!” 攤主人立刻來了精神:“你們也碰著這么一家狗皮膏藥?” 池小秋也不知接下來說什么,只好順著他說:“可不是,粘在身上便摘不下來!” 攤主人嘖嘖稱奇:“我原道這樣不要臉皮的,天下只此一家了。自家欠了賭債不說,倒挨個上鄰居門來哭窮。” 攤主人想著當時光景,仍舊搖頭帶恐懼之色:“他家的老娘更是一絕,整日站在巷口堵了人,說她年輕時跟誰誰誰施了恩德,別人待要繞過去不理她時,倒被訛錢,說讓人推了一跤動不得了。” 池小秋舀餛飩的湯匙頓在那里,幾乎目瞪口呆:她竟不知,二姨竟嫁了這么一戶人家! 她試探著道:“他娘子怎么不管他來?” “哎!他娘子,也是可憐!” 攤主人沒說出更多內容,卻讓池小秋的心提得更緊了。 她思索了再三,決定索性問了地方,自己上門看去! “這家人搬去了什么地方?” “原想去西橋的,只是也不想想,西橋那邊都是老爺們住的,他哪里有錢來?聽著是去了瀚溪邊上的三光弄,又白瞎了一巷子的清靜……” 池小秋當地把碗放在案上,也顧不得心疼飯食,撂下錢便走,待攤主人回身,還要說上幾句時,只剩下幾只餛飩蕩蕩悠悠在湯里游水。 “年紀小小,卻不知錢貴!”攤主人搖搖頭,將剩下那幾個自家吃了,重又等起下一撥人。 第8章 涂家的門 進這涂家門沒有池小秋想得這么難,白門板一推開,一個逼仄的院落里擠著涂家五六口人。 一個老婦人臉繃得像二丫繡架上的花布,別說笑模樣,連皺褶都找不出:“怎么領了個要飯的上門?別說飯,連水也沒有!” 這會池小秋頭臉都灰撲撲的,身上的衣服破得不成樣子,像幾片布似的掛在身上,也不知是哪家的乞兒,要上門討錢來了。 幸好當時逃難的衣服都沒舍得丟,這會都派上了用場。 池小秋知道這是涂家老太,忙道:“阿婆好,我是小秋,來找我二姨!” 二姨夫臉白得過了頭,不是澄粉捏出來的那種瑩白,而是像涂了一層灰漿一樣的暗白,透著病意,眼睛往池小秋那一掃的時候,冷得她打了一個哆嗦。 池小秋順著他的目光回頭一看—— 正是她背上的褡褳。 池小秋已覺得有些后悔了,早知不該多背個東西出來。 “阿爹,這是誰啊?” 從向陽的屋子里出來了另一個女孩,比池小秋大不了多少,上身穿著牡丹紅纏枝花短衫。 既是叫阿爹,自然是二姨的女兒,池小秋剛有了些親近感,就聽涂大郎道:“這是你大娘的娘家親戚,家里遭了災過來投奔的。” 池小秋愣了愣,立即明白過來,怒火慢慢集聚起來,他們又不是豪門大戶,竟也學大戶老爺家里納小的,把二姨放在什么地方。 這二姐顯然是涂大郎的親生女兒,也立即往池小秋背后的褡褳上一溜,連轉眼珠的弧度都大差不差。 她這會已不想再多留,只是掛心二姨:“我就是來看看二姨,看了還要回去,姨爹便把二姨請出來,我略見一見就走。” “meimei急什么,先吃了茶再走。” 二姐忙上前來,上前就想按了池小秋坐在矮凳上,一按之下卻沒按動,她耐不住,便想幫她脫了褡褳,池小秋反手一擰,立刻疼得她出了眼淚。 “對不住jiejie,我生來手重。”池小秋本想做樣子笑上一笑,卻笑不出來,二姨在這樣家里,也不知過得是什么日子。 涂家老太被涂大郎拉進屋子一會,再出來時臉色和緩許多。 她招呼二姐:“把你才買的香糖果子拿出來,給你meimei解解饞。” 二姐捏著手腕還自委屈著,讓涂老太一瞪,只能咬著細碎米牙進屋翻籠屜。 池小秋一刻不想這里多呆,她站起身道:“阿婆莫要忙活,外面還有人等我。我見二姨一眼便走。” 涂老太嚇道:“還有別人同你過來?” 池小秋點頭,不想與她說只是個同鄉哥哥。 涂老太搪塞道:“你二姨今早就去了集市,不到點上燈時候回不來的。” 池小秋站起來便走:“在哪個集市,我去找找。” “這五橋幾十個巷弄,你到哪里去找——先吃個茶住腳歇歇!二姐!你死里面了!拿個果子拿上一個時辰!” 二姐委委屈屈抱著攢盒出來,只這么一會兒工夫,剛才亂了幾絲的鬢角又整整齊齊抿了上去。 “娘,要說話時便好好說,莫要叫!”涂大郎探出頭來,替自家女兒說話。 池小秋算是明白了,幾人兩下里挾著,不過就是想看看,到底她千里迢迢背了來的褡褳里頭,沒什么好寶貝。 不過是池小秋隨手拎過來的褡褳,里面全是些破布,哪里有好東西,待打開來,不妨還多了一本書。 池小秋心一繃,她不識字,爹娘給的那本家傳秘籍給縫進了衣裳里,這書自然是鐘應忱拿回來的。 不管是什么,也別落在這家人手里。 “三字經,”鎮上識字的人不少,二姐一念了名字,朝天翻了個白眼:“還以為是個什么寶貝,光咱家寶官兒就有好幾本了!” 涂老太嗐得一聲,臉重又繃緊了,嫌棄道:“你爹娘臨走了走了,大災大難的也沒給你留個傍身的東西?” 這全然不是長輩該說的話! 池小秋沒拿住性子,一怒之下,伸腳一踩,地上方方正正的木頭矮凳頓時歪了半邊,這氣力唬得幾人立刻噤口不敢言語。 “我爹娘不像姨爹家,人人都白米吃,有好衣服穿,只留了一本書做念想。姨爹家若是錢多得不夠使,不如也周濟一下我,給個三兩五兩的!” 涂老太一下慌了,待想和她理論,又畏懼她這金剛腳,只能哭道:“囡囡,你二姨家日子也不好過…” “既是如此,我便自己去尋二姨罷!” 池小秋重又背了褡褳,揚長而去,留著涂老太心疼自己家新做的木頭矮凳,又啐道:“哪個吃多了的門戶指的路,招來這么個喪門夜叉!” 她小時便常聽娘說,二姨是個水一樣性子的人,看中了姨爹生得面白文弱,看著便是個如玉郎君。后來嫁了過去頭兩年,果然和諧,因想求個生計,便舉家搬往柳安鎮來了。 她想想剛才涂大郎灰白的面孔,便想呸一聲,欠賭債,納小的,這樣的人怎么配得起二姨! 若是娘當日聽說二姨過成了這般光景,便是走上半年,也定要過來和他們家理論! 二姨總要回家,池小秋只站在橋上,專盯著來來去去的人臉上看,試圖能從哪個婦人的臉上看出些熟悉的痕跡。 從人群熙熙攘攘時等到月上中天,池小秋也沒見涂家的門再開過,只能轉去賣酥魚的攤上拿了今日的錢,再轉回家來。 池小秋回到蘆席棚時,鐘應忱正找著什么東西,見了她便問:“你可見著本書?” “可是這本?” 池小秋將背上褡褳一脫,直扔到草席上,鐘應忱見她氣哼哼的,不由得有些奇怪:“誰又招惹你?” “我去涂大郎家了。” 鐘應忱一頓,立時便知道池小秋去了哪里,微微皺眉道:“你怎么不說一聲?” 池小秋一愣,小聲道:“我沒趕得及。” 鐘應忱也不再計較,只問:“你可見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