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池小秋又走兩步,熟練往雜草角落處一摸,昨日還散著的包袱早已經讓麻繩系得規規整整,下面壓著舊衣,連池小秋的都疊得邊壓著邊,一看就是鐘應忱手筆。 池小秋摸摸頭一笑,跨步出門的空檔讓人瞧個正著,尖嗓子戳得她耳朵疼。 “哪里來的魚,好鮮活模樣!讓我看看!”池小秋一抬頭,正是昨天的細長眉,她埋頭走著,只粗粗答一聲:“買的。”再沒別的話。 幸好細長眉婦人也沒跟上來,這左近處池小秋只認得一個蔣二嫂,知道他家還有個一歲多的兒子,家里說不得有人照顧。 剛往門前一站,便見個人一瘸一拐出來,原是蔣二嫂的丈夫。池小秋拿小的那條換了些醬油麻油,這蔣二哥也是實在人,口口聲聲只道用不著這么多,池小秋便腆著臉又討了些小米糠,拿著蔣家的刀,連著送與他們的一條魚都治凈了。 蔣二哥原見池小秋要拿刀,忙上去搶:“你小孩家家的,哪里拿得動這個!”話音未落,就眼見她將魚甩在案板上,啪得一拍,兩條魚便不動了,而后刮鱗開膛破肚,一氣呵成,竟看得他呆了。 再看時,池小秋早已拎著一條凈魚走了,另一條躺在他家案板上,圓嘴還一張一合,正新鮮! 沒有灶臺,池小秋便拿黃泥現壘了一個,木炭沒錢買,就拿干柴火引了火,這時節連個荷葉梗子都不見,池小秋照舊能找了闊葉來。 把黑鯽魚拿麻油醬油抹了好幾遍,闊葉子包裹得結結實實,再裹上一層黃泥,等到火將滅未滅的時候埋在余燼里,等了好一會,重又拿米糠火來煨。 池小秋天生便會嘗咸淡,拿捏火候,火大了便撤著些,火小了便添著些,一直到鍋盡火冷,她才小心翼翼抱了那團黃泥出來,往地上一摔,一層層揭開,先前還肥嫩緊實的鯽魚早就煨得干松穌透了,稍稍一動便簌簌掉下來一些。 池小秋手一捻,嘗了嘗,露出笑。 雖不如家里時中吃,賣錢買些調料回來卻足夠了。 她忙得不亦樂乎,卻沒注意不遠處一雙眼睛盯著她,前前后后看個正著。 第3章 椒鹽燒餅 池小秋拿油紙裹了整條魚,剛要往小鳳橋上去,想想卻又改了方向,一路尋人問路,直奔東橋而去。 池小秋聽鐘應忱與她說過,北橋西橋官老爺最多,讀書人也多,中橋多是普通人家,要說錢多,要去東橋。 東橋近曲湖,進柵的商船多在此處停下,牙行絲行綢緞行布行米行,沿湖比比皆是,池小秋雖不懂這么多,買東西給富人總要容易些,因此便想去那里碰碰運氣。 行在此處都比中橋不同,窄水巷子寬小橋漸漸少了,路越來越寬,除了路邊小攤小販,多的是三四層的高廈,門口立著的旗幡都是五彩緙絲繡錦的,更不要說掛的招牌,烏黑透亮,上面瞄著銀字,招呼人的伙計都穿得起綢緞。 那樣的地方雖然氣派,必然不肯放她進去。池小秋便把眼睛仍舊對準了路邊攤販,同時一碗湯面,這里賣的比中橋要貴上一兩文。 雖說想要借花獻佛,卻不是人人都甘愿被借的。生意紅火的,只聽不是買飯的,便早不理她了,池小秋想了想,分出一些來準備給人嘗嘗。 菜是好是壞,舌頭最知道。 不多時,便有一家攤主人叫住了她:“你這菜想怎么賣?” “不用你老出錢買,只消占個菜品,若沒賣出去時,便是我自家吃虧,若是賣出去時,一份抽與你老錢。” 攤主人搖頭:“一條十文賣與我便罷,不然我也不要了。” 十文,連換材料的那條魚也賺不回來,池小秋搖頭,也不在與他說話,抬腳就走。恰好左近處有家賣下飯菜的娘子聽她說話,忙道:“既如此,便在我家賣罷。” 攤主人本想著小孩好欺負,誰料讓人半道截了胡,哪里肯依,上前就想搶了池小秋的油紙包,池小秋還未及反應,右手便先一步攥了他的腕子一擰,頓時滿街都能聽見攤主人的哀叫聲。 一個瘦條條的女孩兒揪著個痛叫的大漢,這樣的組合讓四下里人靜了一靜,不約而同遠了池小秋兩步。 池小秋不想惹事,便松了他的手道:“手快,你老別見怪。” 她風雨飄搖大半年,此刻容顏枯脆如秋后卷了邊的荷葉,唯有一雙眼睛極黑,總帶著些不合時宜的好奇,這會看向方才說話的娘子時,又多了幾分悍氣。 那娘子一時后悔方才出了聲,但眾人都不由都往后退,也裝不得方才的話是桌子椅子鍋碗瓢盆說的,只能戰戰兢兢道:“是…是…” 進項有了著落,池小秋心里高興,說話時便和氣許多,因笑道:“我這兩條魚能分七八份,一份送與阿姊,剩下的每份便抽出兩個大錢給你,可好?” 賣飯食的想想這街上總有巡檢司來回來看,便少了怕處,道:“再加一文。” 池小秋眉頭皺了起來,想算算自己能掙多少。 這娘子見她神色不好,立時慌了:“兩文便兩文。” “兩份給阿姊五個錢,只是每份需得饒點rou湯。” 干煨透的鯽魚最是松脆,但時候久了卻不如方出來時好吃,這家娘子賣的盡是下飯菜,盛飯時加上點澆頭,更能入味。 橫豎加不加湯都放在自己,這娘子便點了頭。池小秋看看天色,太陽升了老高,已近正午,再來回一次也耽誤時間,她便坐在柳蔭下舒展了手腳,全看有無人吃了。 一份便是十個錢,這兩條魚若是能賣個精光,總能賺上四五十文,便能買四十個饅頭,二十個豬rou包子,四五碗湯面,兩三天的飯錢。 這還是她第一次親手做飯還能賺了錢,池小秋有些興奮。 可等了許久,往那江娘子攤上的人只有兩個,她的菜更是無人問津。 她遙遙望了幾回,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雖多,卻不像在中橋那邊,許多人都上來吃飯,這里人匆匆忙忙,步子走得飛快,又或是有大老爺騎著轎馬,自在穿了中間大道一路往酒樓去了。 池小秋有些急,又等著些時候,見不光是他們那個攤,連同周邊的人,都沒多少人來買飯。 她莫不是尋了個處處都不好吃的地吧?竟連個食客也招攬不來? 池小秋有些不耐煩,剛曲了腿要起來看看,忽然見一大撥人,短打長褲,還赤著胳膊,都一齊涌過來,方才還倚著閑磕牙的各個攤子,立時都忙起來。 池小秋眼看著一群人黑涌涌都擠在賣下飯菜的娘子攤邊,也看不清賣了多少。 這群人來得快,去得也快,而后過來的人便多了,連街上來回挑擔買些雜色玩意的,都過來買些吃食飽肚子,池小秋這會才想起來,這么剛日中,可不是才到吃飯的點嗎。 這么一想,自己家肚子倒也叫起來。 一眾人來來去去,眼看著最忙的時候已過了,池小秋耐不住性子,溜溜達達往攤邊轉了兩三圈,直到江娘子能歇了口氣,抬頭看見池小秋時便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笑:“姑娘人小,手藝卻好,這魚賣個精光。” 她挨個數了錢給池小秋,雖然是白拿的錢,到底自己心疼,池小秋干脆數出十七個錢給她,笑道:“阿姊叫我小秋便好…明個若還有,阿姊還要不要?” “盡往我這送便好!若晚上能再有最好!再往前走就是福清渡,夜里人最多。” 江南水鄉,到了晚上最是熱鬧。外柵雖關了,鎮里出來的人卻比白日里還多,湖面有許多畫舫,掛著許多玉紅燈籠,團成模糊的紅影子,在水中蕩呀蕩呀不停歇,繁歌管弦之聲響起,其中尤其清亮的是一個掐細了嗓子的女聲,把調子往高了揚,依稀辨認得幾句:“海棠花謝春融暖,偎人恁,嬌波頻溜。” 池小秋深一腳淺一腳沿著水邊走回去時,已經近了三更,一路上連夜市的人都已經開始收攤了,各巷弄里當差的里民開始陸陸續續設柵,走到小鳳橋附近時,連人聲都遠了,只有她一人踏著冷月夜露,黑夜里一個影兒獨個走,連不遠處一處一處的蘆席棚子都是黑黢黢的。 池小秋將將走到棚口時,便瞧見一個頎長的身影正立在那里,半卷起來的草簾子里透出微暗昏黃的光。 “回來了?” 池小秋應了一聲,隨著鐘應忱進了棚子,手里的錢袋沉甸甸的,像竹夫人上長著長毛,撓得她心里癢癢得幾乎要笑出來。轉頭去找鐘應忱時,見他正伏在地上,就著幾乎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油燈,慢慢描畫些什么。 包錢的油紙包一晃就嘩啦嘩啦響,鐘應忱卻似沒聽見一般,池小秋耐不住,上前拍他。 “你猜我今日得了多少錢?” 鐘應忱不說話,只看著池小秋將油紙包一層層打開,盡數倒在地上。 “一,二,三,四…一百八十二,一百八十三,有一百八十三個錢!” 池小秋語氣中難掩興奮,陋室雖暗,越發趁得她的眼睛晶亮,手上比劃著:“你沒瞧見,我自家做的菜,自己找的門路,晚上時候,攤子前都圍滿了!一連送了五六條魚,盡數都賣個精光!” 鐘應忱抬頭看了她一眼,點頭道:“甚好。” 他一慣平靜,這會話里卻帶著些澀,池小秋本來雀躍的心思歇了一半,她仔細打量了一下鐘應忱,無端從他背影中看到了心酸。 池小秋猜了猜,便想著他還是碰了一天壁,自己這樣倒不是扎他的心?便小心翼翼道:“外面活計本來難找,也有好些家拒了我,不過是因為人生就一張嘴,吃食哪里都好賣罷了。” 她歪頭打量鐘應忱臉色:“要不,你明日留在家里幫幫我?柳條魚籠我卻沒你編得好。” 鐘應忱仍舊垂著眉眼不語。 池小秋想起昨日的約定,便道:“便是我贏了,也不必你叫喚我大姐大哥的,只消教我識字便好—只是不許你喚我徒弟。” 她正說話,卻聽鐘應忱緩緩道:“我也尋了個活計。” “什么?”池小秋茫然。 鐘應忱嘆了口氣,十分惆悵:“只是賺的錢不多。” “唉?” 鐘應忱慢慢從袖袋中掏出個同款油紙包,一點點打開:“只得了一百五十文。” 池小秋一下子漲紅了臉,正待要說話,卻見鐘應忱另掏了一個紙包。 打開來,是酥香兩只椒鹽燒餅,里面竟還夾著幾塊粉蒸rou,雖護在懷里久了,依舊冷了。 池小秋肚子應景地喚了兩聲,與它一同提醒主人解餓的,還有鐘應忱的五臟廟。 忙活了一日,池小秋竟連自己吃沒吃飯也忘了。 鐘應忱將餅遞與她,少見地含著笑意:“雖放得久了些,我卻也不是不講義氣的人,你沒回來,我也沒自己吃了。” 被鐘應忱擺了一道的池小秋有氣發不得,只能恨恨咬了一口餅,椒鹽,面餅,粉蒸rou的香氣混雜在一處,便如同吃了珍饈佳釀一般。 她嘟囔道:“你也別得意,如今咱們兩人也不分上下,方才的話不算,賭約還是原來的!” 鐘應忱這回是真笑了:“便是你輸了,這識字先生我也做得。” 池小秋本想反駁回去,無奈識字上面確實還要求著他,只能悶悶憋了回去。 鐘應忱笑意倏忽而逝,他將兩人的錢合在一起,算了個數字,道:“還差五百零一錢。” 池小秋吃得甚快,一只餅眨眼便沒了,她將落在油紙包上的碎渣都攏在手里,不肯廢掉一點。 肚子飽后,豪情頓生,她把白水當酒,拿出阿爹的氣勢,仰頭灌下,眼睛閃亮。 “不怕,我還有別的法子。” 她站起來,像是對著山川大河,又像是對著自己發誓:“我能讓池家菜,變做他們的招牌!” 鐘應忱站起身,慢慢笑了。 “巧了,”他道:“我也是。” 第4章 畫師的賭約 “你這活計是在哪里找的?” “北橋山下。” “我知道,我聽你說過,四羲書院就在那里。” “是。” 北橋有青山,四羲書院就設在山上,山腳下一條河蜿蜒流過,街巷都比別處更雅致些。因著書院集四方英才,能認字讀書的人在這里遠遠沒有別處那么稀罕。 燈籠早就讓他們吹滅了,每燒掉一點油,都是錢。棚里本來暗,房上茅草蓋不勻稱,有的地方還能瞥到一兩點星光殘影,一時除了外間流水淙淙,便只有兩人不疾不徐的呼吸聲。 半晌,池小秋翻了個身,問他:“鐘應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