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她略一猶豫,立刻被其中一個盯上,上來拽住她手臂。云南民風彪悍,她一年里面有一半的時間在全國各地跑,但還是被這黑車司機給小小的嚇了一跳,使勁掙脫他,目不斜視地徑直進了站內。 站內也是一樣的情形,進門就是一堆司機圍上來,將她攔住,齊齊喊:“大理走了走了走了!昆明走了走了走了!臨滄走了走了走了!”然后忙里偷閑,一雙雙眼睛一齊盯住了她,“去哪里?去哪里?小姐你要去哪里?!” 她報了一個小村寨的名字,可能發音不是很準確,司機們停止拉客,面面相覷起來,似乎都沒怎么聽說過。她便將地址找出來,展示給一個最為年老的看,年老司機仔細瞅了一瞅,點點頭,了然于胸的樣子,直接拉著她的胳膊,穿過眾司機的包圍,引領她往里面走,一邊走,一邊大喊:“那柯里,那柯里,那柯里!走了走了走了!” 站內,跑那柯里線路的司機聽見,從一輛破舊小客車后面現身,口中連呼:“那珂里來了來了來了!”一路小跑過來,不由分說,接到人,把她連人帶包一起塞進了前往那柯里的小客車內。 小客車內坐定,發現里面已經坐了大半的當地客人,有老農懷里還抱著雞,車尾則拴著一頭羊,熱鬧得很。桃李入內,車廂內馬上安靜了下來。可能她衣著打扮乃至身高都明顯不同于當地人,大家便停止說話,一起扭頭欣賞她。 一車幾十道目光令她有點搪不牢,便挪了位子,靠在窗邊坐著,避開旁人東張西望的眼神,從包里取出耳機戴上,這樣連車廂里瑣碎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小客車到點發動,半路上,她專心看窗外風景。這里同上海不同,天與地很開闊,上空是通透的湛藍,陽光亮到令人睜不開眼睛,而窗外吹進車廂的風很清新,令她想起多年前,自己某次搭車乘了老遠的路跑去迪士尼,卻因門票沒帶,而最終沒能去成那一天的事情來。 終于,前面一排坐著的臉盤黑黑的大叔忍耐不住,半途當中回頭,開始向她搭話:“你是哪兒過來的人?” 她從車外收回目光,取下耳機,告訴他說:“上海。” 全車人不論男女,同時:“哦——”的一聲,對她更加感興趣的樣子。 黑大叔接著問:“你脖子上的是什么?” 桃李有些好笑起來:“便攜u型枕,長途移動的話,可以保護脖頸。” “哦哦,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桃李便將便攜靠枕遞給他。 黑大叔拿在手上看了看,將她的粉色靠枕掛到了自己脖子上,各個角度試了試,然后繼續沒話找話:“你來我們這里旅游?去看那柯里那邊的茶馬古道?” “不是。”她答,“我來找一個人。” “找誰?” 她就取出寫有地址的手賬出來,請教黑大叔:“我想去這個小村寨,到那柯里以后,應該怎么過去?” 黑大叔橫看豎看,半天,說:“三姐寨?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好像聽說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就在西瓜寨旁,這幾年已經沒什么人住了。到那柯里你再去問問,客車搭到西瓜寨,然后下來往西走一走,路上問問人,就到了!” 總算知道大致距離,她放了心,把手賬重新放好。黑大叔這時說:“你和我們阿詩瑪一樣漂亮,所以我剛剛看到你,就覺得很親切。” 旁邊兩個男乘客齊聲附和:“對,阿詩瑪,阿詩瑪!” 她微笑,沒有說話。 黑大叔以無比傾慕的眼光對她上上下下打量,看她半天,伸手去自己褲兜里摸了摸,片刻,摸出一個圓滾滾的、綠油油的、帶著自己體溫的粗大寶石戒指出來,送到她眼前來:“這個你們上海有沒有?” 她看了看,隨口說:“沒看到過,應該沒有吧。” “這是我傳家寶,送你。” 她失笑,搖頭說:“不用不用。這么貴重的東西,怎么可以隨便送人?” “我倆有緣!”黑大叔堅持,“我送有緣人!” 車上男女老少乘客一齊跟著起哄:“對,有緣人!” 于是黑大叔捉住她的小手手,不由分說,把這顆胖大的寶石戒指給她掛在了無名指上。 客車停停走走,一路跋山涉水,幾十公里的路,搖晃了近兩個小時才到。抵達那柯里后,下來她一個乘客,黑大叔他們繼續前行,隔著車窗,她與車上人互相揮手道別。 車子走出老遠了,黑大叔還探頭出來,叫她不要耽擱,快點去鎮上打聽如何去三姐寨。 她到了這里,知道還有最后一段不太遠的路,反而不急了,從包里取出漁夫帽與太陽鏡戴上,慢慢向鎮街上走去。才轉了個彎,踏上鎮街的石板路,一座古典小橋便映入眼簾,隨之潺潺水聲而至。 街上行人稀疏,她看小橋流人家,慢慢的走,慢慢的看,由鎮頭閑逛到鎮尾,最后被一家咖啡館中聲嘶力竭的《死了都要愛》的歌聲所吸引,站著靜靜聽了一聽,挺中意,于是慢悠悠走過去,要了一杯咖啡,坐在露天的太陽傘下看風景。 今天游人不多,咖啡館生意不是很好,吧臺里的老板娘端上她點的咖啡,悶悶踱步至店門口,隔著一家米酒店鋪,向再遠一點的三妹土菜館的漂亮小姑娘搭話:“四妹,今天又有外國團?” “對!” “你姐這里,今天生意還行?” 叫四妹的小姑娘說:“沒幾桌人,不太好!”正拿著一本點菜單轉圈子,回頭瞅見街上一個駛著摩托車的年輕男子經過,開心笑,招手大喊,“哥哥,哥哥!” 年輕男子聽見四妹聲音,一個急剎車,摩托車停下,從車后座放下一條臟兮兮的土狗,取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然后才走過來,問:“看到小五的車子來了嗎?” 四妹笑說:“你來早了,他的車子要四五點才到呢!” 年輕男子點點頭,然后問:“怎么了,喊我有事嗎?” 四妹想起正事,忙把菜單塞到他手里:“今天帶了個團,兩個法國人,說話有口音,點菜聽不懂!快來快來,幫忙點個菜!” 年輕男子說好,叫狗門旁蹲著,不要亂跑,把手機塞到牛仔褲屁股后袋中去,咬掉筆帽,入內給客人點菜去了。 客人是一法國夫婦,英語口音略重,但不至于聽不懂。他倆點了紅燒雞塊,交代不要雞頭雞腳雞內臟。四妹日常對話完全沒問題,但是兩口子點完,卻又找補了一句:“千萬千萬不要雞爪子,我一想到它的腳從它們自己的糞便上踏過去時,簡直全身惡寒……”擠眉弄眼,配合夸張的表情手勢,表達出非常受不了的意思。結果因為多此一舉,找補了這個說明,四妹反而云里霧里,搞不懂了。 年輕男子幫法國夫婦點好菜,菜單交給四妹,出門招呼蹲守門口的狗時,一瞥之間,看到隔壁勝巴克咖啡館門口的太陽傘下一個女孩子的身影。女孩子身材高挑窈窕,一陣風過,吹動長發,更顯動人,因此就多看了一眼。 女孩子一頭披肩長發,淺藍色棉麻道袍里面搭一條吊帶背心,道袍下面則是一條毛邊熱褲,一身打扮舒適隨意,透著幾分慵懶性感。這打扮,一看就是外面來的文藝女青年,本地人根本不會這樣穿,更不會有她這個膚色。 年輕男人去開自己的摩托車,喊狗爬上后座,腳都踩上油門了,還是回頭,看那女生一眼,兩條長腿直且白,鎮上每天來的文藝女青年雖然不少,但那樣的長腿卻不多見。 車子開出一段路,停下等前面一輛卡車過去時,再次回頭,又看了一眼。太陽傘下,兩條隨意交疊的長腿白到耀眼。 作者有話要說: 預測錯了,應該是80章男主出現。sao凹瑞。 第80章 桃李一杯咖啡喝完, 看看時間,感覺可以出發了,遂向老板娘打聽如何乘車去三姐寨。老板娘一聽她報出的名字, 便笑了,糾正她說:“你地方名字肯定是聽錯了, 別的地方我不知道, 但咱們那柯里這一帶, 三姐寨是沒有的,三者寨倒是有一個,隔壁三妹四妹就是三者寨子里的人。” 咖啡的賬結好, 勝巴克一時沒了客人, 老板娘閑來無事,便親自將桃李領到鎮上客車的候車點,告訴她說, 三者寨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寨子,沒有車直接到那里, 但是可以乘到西瓜寨, 到西瓜寨下來,再翻過一個山頭, 走上一點山路,就到了。然后再三囑咐, 說前不久發過一場洪水,附近村寨受災嚴重, 到處都有積水, 路上務必要當心,云云。 桃李道謝,重新戴上漁夫帽, 同老板娘揮手道別后,獨自站在候車點,靜靜等候去往西瓜寨的客車。 客車到點不來,時間還早,她反正不急,就吹吹風,看看街上行人與風景。這個鎮子應該是漢族與少數民族的雜居地,來往行人中,各種服飾的人都有,不論哪個民族,男子大都黑而干瘦,少女多戴大耳筒,寬手鐲,衣飾無一不艷麗,臉膛也黑,卻明媚而美。 桃李當街站了很久,看了很多少數民族的艷麗女子從面前經過,又被幾個外地男游客搭訕了幾句,站到腿都發酸時,終于看見鎮那頭,遠遠的有一輛破舊小客車往這邊駛來。拎起腳下旅行包,才要過去,忽見有年輕男子以摩托車載著一條土狗從面前經過。 狗是土狗,中等體型,原是白色,卻臟成了黃毛,竟然和人一樣,直立在車后座上,兩只前爪努力地抱住他的主人,年輕男子的肩膀。鎮上青石板地面不平,坑坑洼洼,摩托車開起來顛簸搖晃,那狗卻一臉淡定,還有閑心看看這,看看那,欣賞欣賞行人與路上風景。 桃李從前在其他地方從沒見過狗也可以像人一樣乘摩托車,覺得好笑,看著看著,沒忍住,“噗”的一聲,便笑了出來。 載著狗的摩托車街上好好的正開著,經過面前時,忽然放緩速度,在她面前不遠處停下。 年輕男子剎車,伸長兩腿,撐住車身,回頭看她,目光自下而上,由她的腿看到臉上,有點不太確定地喊出她的名字:“桃李?” 時隔多年,再次聽見他的聲音,桃李有片刻茫然與失神。她從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和他遇見,若不是聲音,光憑眼前形象,她根本都無法認他是從前的李上言。從小他都是比她還要白的膚色,就算踢球的那個時候,都沒見他黑過,可在這里,還是沒能抵擋住云南高原的紫外線,曬得同本地人一樣,成了黑皮。不僅冷白膚色不再,便是形象,也同從前判若兩人。 這幾年里不知道他都經歷了些什么,皮膚曬得墨墨黑,兩邊鬢角以及腦后頭發剃的短碎,露出青色頭皮,頭頂卻扎一根復古造型的毛糙小辮,左耳戴一枚鉆石耳釘,右鬢頭皮剃一個sao包閃電。更兼身上洗到泛白的牛仔衣褲,腳上一雙破舊人字拖,一眼望過去,就是家道中落的落魄懶散的浪蕩小痞子形象。 曾經從發型到衣著總是一絲不茍,晚上應酬客戶到午夜十二點,第二天早上,照舊精神抖擻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就算40度天,都西裝領帶外加名牌腕表去上班的一代精英型男;哪怕學生時期,明明也是顛倒全校女生的一根草。 可現在,顏值只剩一半在線,精英氣質一絲不見。慘古。辣眼。 對于面前這個浪蕩落魄男人,桃李花了好一點時間才認出他,不過看了一眼,感覺有被辣到,馬上轉臉,幾乎都沒眼去看。 而李上言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四年前,那時她性格安靜,臉上嬰兒肥十分明顯,因而顯得有些嬌憨,而現在隨著年齡的增長,嬰兒肥褪去,五官銳化得十分清晰,身上多了份時間的沉淀,較之從前,反而更耐看,更有氣質。剛剛在咖啡館時,一瞥之間,雖有似曾相識之感,卻想不出哪里有見過,因而多看了幾眼。而這一次,她當街而立,形象膚色以及長腿太過顯眼,他總算認出。 李上言認出桃李,載著他的狗,騎著摩托車過來,驚訝問:“你怎么在這里?” 桃李盡量不去看他造型,目光落在旁處,淡淡回他:“哦,出差。因為公司里的一點工作。” “什么工作?” “其實也沒什么太大的事情。”她淡淡道,“一個小項目而已。公司明年準備建幾所希望小學,過來考察一下。” 李上言點點頭:“然后就考察到這里了?” “嗯,算是吧。” 他抬頭看看天,看看樹,然后再看看她:“這里準備呆幾天?晚上又住哪里?” “時間的話,一周左右吧,還不確定。至于住哪里,還沒想好呢。聽說附近有個叫西瓜寨的地方,那里人少風景好,準備先去那里看看。” 他再次點頭:“西瓜寨有家小小的客棧,隨便住一住沒問題。” “嗯,知道了。” 但他也沒有就此走掉,就橫跨在摩托上,看看天,看看樹,再看看她,臉上的表情有點懵,也有點悶。而她低頭踢腳下小石子。兩個人同時沉默著。 沉默中,遠處有噠噠噠高跟鞋走在青石地板上的聲響,聲響漸行漸近,是勝巴克咖啡館的老板娘。老板娘剛剛送好桃李,在街上又遇見熟人,拉住說了會話,轉身回家時,看見桃李還在,一喜,忙沖這邊喊:“言兄!言兄!那個高個女孩子!她從上海來!她要去三者寨!她要去寨子里找一個人!一個朋友!你順路把她捎回去!” 李上言聽了,重新對她看看,清了清嗓子,說:“哦,挺巧,我就住三者寨。” 桃李也說,嗯,是挺巧。說完,低下頭去,看腳下山石中生長出來的一朵小野花。 小野花起初是小小一朵閉合的花苞,慢慢的,迎著風,照著光,在她面前,打開了花瓣,一點一點,綻放成一朵怒放的小喇叭。忽而又是一陣風來,如喇叭般盛放著的花朵隨風動了幾下,花葉脫落了,花瓣萎縮了,一片片隨風飄零而下。 花開了。花又落了。一轉眼,春與夏兩個季節,就這么流逝而過了。 桃李經歷了一朵花的盛開,凋謝與枯萎的過程,過了春與夏兩個季節那么久,然而抬起頭來,發現剛剛掀動咖啡館太陽傘的那一陣清風才抵達三妹土菜館的門前,隨著那陣風起飛升空的灰雀剛剛在近處的紅豆杉上落了腳,而自己被風吹起的長發,仍然飄揚在面頰旁,尚未落回到肩上。 李上言向她伸手:“包拿過來吧。” 她兩只手插在熱褲口袋里,沒動:“原來你就在三者寨啊?” “嗯,我就在。”聽她這句話時,不知為何,忽然有點想笑,及時忍住。轉臉看向別處,再回過頭時,神色恢復如初。 “算了,我就住西瓜寨好了。”想了一想,又問,“對了,從西瓜寨到你那里不遠吧?” “挺近,隔著一座山頭而已。” “如果我在山這邊喊李上言的話,你在山那邊聽得到嗎?” 他想了想:“不知道,沒人喊過,聽不到吧。” “哦,那算了。”默默把電腦包以及裝著幾身替換衣服的旅行包遞給了他。 他將兩只包放在腳下塞塞好,回頭同她道:“走吧。” 她嗯了一聲,卻又問:“怎么走?” 他叫狗緊緊貼住自己,空出車后座一塊地方:“坐后面好了。” 她嫌棄那狗臟,不愿和它一起坐,所以站著不動。 李上言便道:“或者叫它坐在你身后。” 她想象了一下,自己摟著他的腰,然后狗坐在自己身后,兩只小臟爪子搭著自己的肩,兩人一狗,駕駛一輛破舊摩托,馳騁在鄉野山村,林間田頭……不禁一身惡寒。 要是沒有這臟狗倒還好。反正心里還是嫌棄,所以還是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