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惴惴不安的憂慮中，孟醒度過了三個小時。用了三個小時的時間，溫如嵐終于將這座輔助塔部署好了，他從控制室出來，都沒來得及跟孟醒說說話，就被催促著搭車前往下一座輔助塔。

    人造太陽要在零點啟動，而現在已經是中午11點了，他們才剛剛部署好一座輔助塔，時間實在是很趕很趕。

    孟醒知道輕重，所以并不去打擾被同事們圍著商量部署事宜的溫如嵐，他只是沉默的跟在后邊，沉默的跟溫如嵐搭上同一輛車，最后再像之前一樣，溫如嵐帶隊進入輔助塔的控制室，他則留在休息室。

    四座輔助塔的造型完全相同，內部構造也完全相同，控制室同樣在頂層，休息室也同樣配有方便觀景的落地窗。

    孟醒在這個東南角的輔助塔又看了一會兒，跟東北方向一樣，諾亞城外依然是三重電網，電網外也依然是密密麻麻的人。

    人群隔著電網跟持槍的士兵對峙，氣氛似乎比先前更加劍拔弩張了一點。怒吼聲中，有人抓起地上的積雪，揉成堅硬的雪塊，沖著電網內的士兵砸去。

    這不是打鬧，是絕望中的宣泄，雪塊投擲的力道更是毫無保留。士兵雖然戴著頭盔，身上也穿著防護服，但也不免被雪塊砸傷、砸痛。

    但他們并沒有開槍，因為上級雖然下達了可以根據情況開槍的指令，但那也是極為不得已的情況，開槍相當于戰爭的開始，相當于徹底跟城外的人為敵。

    槍聲一響，群情會愈加激憤，也愈加難控。

    所以他們克制著，忍耐著，并不做任何反擊，只像是一顆蒼松一樣，守衛在諾亞城的邊界。

    可他們不做反擊，人們并沒有因此息怒，或是罷休。他們真正憤怒的源頭不是這些士兵，而是欺瞞他們，奪走他們生存機會的政府。

    可齊睿聞昨天之后再沒有公開做出任何回應，謊話也好，真話也好，都沒有。

    因為這兩者無論哪一者都會愈加激化矛盾，但沉默同樣會。

    有了第一回 的經驗，東南角的輔助塔部署的速度稍微快了一點，只用了兩個小時。再加上路上耗費的時間，孟醒一行人到達西南角的第三座輔助塔的時候，是下午2點。

    孟醒依然被留在了休息室，他觀察著城外，這個方向同樣有人在扔雪塊，士兵們也一如東南側的那樣，克制忍耐著。

    但暴力程度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升級了，孟醒注意到有人開始破壞最外側的電網，電網很快出現了缺口，士兵及時發現了，他們試圖斥退人群，可人們還是從缺口涌了進來。

    他們涌到了第二道電網前，防線被拉近，局勢愈發緊張，士兵們仍然沒有開槍。

    在這對峙的人群之中，孟醒突然看到了一個熟人。也算不上多熟，僅僅是打過照面。

    封燁依然穿著那身黑色風衣，卻沒有再戴著兜帽。他出現在這里，孟醒有些意外，又似乎不是很意外。封燁這樣一個沒有身份證明的外來者，不要說門票，連抽取的機會都是沒有的，所以他也沒有進城的資格。

    他站在抗議的人群之中，卻又游離于人群之外。因為他并不像其他人激動，別人擁擠著從破口處進入電網，他也只是不緊不慢的在最后跟著。他神色淡淡的，冷靜且理智的觀察這夢境中的一切。

    他說他要找個答案，是什么樣的答案，他找到了嗎？

    孟醒想要再去問問封燁，可他僅僅是站在高塔上遠遠看著，沒有打招呼，也沒有下去見對方。

    因為他有種預感，在末日真正到來前，他們總會再次碰上的。

    又是兩個小時的部署，到達四座輔助塔的最后一座，西北方的輔助塔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

    也不算下午了，在末日之下，白天是很短暫的，在下午四點的時候，天就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夜晚之中，視野不如白天那樣清晰，孟醒已經看不太清城外的情況，但他能看到那些聚攏著不肯散去的人影。

    密密麻麻，重重疊疊的影子。

    末日很冷，晚上比白天更冷，但人們不肯退去，因為這一切寒冷，都沒有死亡即將到來的絕望要冷。

    但他們多少也受到點低溫的影響，不再像白天那樣激進，局面似乎好了一點，雙方都暫時保持著平靜，相安無事。

    一直到晚上七點，這最后一座輔助塔也部署完成的時候，城外都沒出什么亂子。

    只剩最后的中樞塔，還剩五個小時的時間，已經不是那么趕了，溫如嵐也終于有功夫能跟孟醒說說話。

    他離開研究員的隊伍，來到孟醒身邊，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就先聽到了一聲從窗外傳來的，巨大的“砰”聲。

    是槍聲。

    第101章

    槍聲響起的同一刻, 無論是孟醒還是溫如嵐，亦或是在塔內的其他人，都下意識的回過頭, 孟醒更是往后走了幾步，想要透過玻璃窗, 看看下方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其實看不太清什么, 因為距離，也因為昏暗的夜色, 但他能聽到, 槍響之后，是短暫的寂靜，隨后就是比之前喧鬧了好幾倍的人聲。

    驚恐的叫聲，和情緒繃到極致之下徹底崩潰的哭聲，混雜在一起，幾乎震破耳膜。

    而與人群相對的軍方卻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因為剛才人群雖然在推搡著想要沖破防線，但他們卻也一直很克制的在防守, 并沒有收到攻擊乃至開槍的指令。

    但是槍聲確實響了, 光線太暗, 負責指揮的軍官也不知道情況，不確定是不是他們的人走了火, 亦或是...故意的？

    情況不明，他只得努力的呼喊，告訴己方不要開槍, 同時讓電網外的人冷靜。

    只是他一個人的聲音太小，難以壓過那些沸騰的人聲。而在下方這越來越巨大的嘈雜聲中，塔上的人們也終于有了反應。

    “溫教授, 請您先跟我們離開。”負責溫如嵐一行人安保工作的一名軍官走上前，有些強硬的想要讓溫如嵐跟著他離開。

    此地情況不明，他不確定接下來是否會爆發暴亂。雖然此地的防御任務很重要，但卻不是他該負責的，他唯一的職責就是安全護送溫如嵐領頭的這個研究團隊，讓他們順利完成今日的調試，在零點啟動人造太陽。

    所以意外出現之后，他立即做出撤離的決定。反正這座輔助塔的部署已經結束了，他們本就該走了。

    溫如嵐對此很配合，因為他也是這樣想的，他不關心底下有沒有傷亡，是否有暴亂，只要孟醒和他安全的離開就行了。

    他沒有直接跟著軍官走，而是轉過身，走到站在窗戶前的孟醒旁邊，他牽著對方的手，讓孟醒跟著他離開。

    孟醒跟著他走了，卻在走的時候，頻頻回頭，他想要知道外面的情況。

    可一直到坐上離開的車輛，他也沒能看清到底發生了什么，只聽到愈演愈烈的喧鬧聲。

    但慢慢的，隨著他乘坐的車輛駛離這座西北角的輔助塔，漸漸接近中心城區，那些喧鬧聲也就不見了，路邊的景象變成了安靜又祥和的，初來乍到的人們并沒有待在屋內，而是在街上閑逛，三兩成群，有說有笑。

    可明明在不遠處的城外，處處都是歇斯底里的絕望，這一線之隔，仿若天堂與地獄的交界點。

    孟醒看著車窗外那些說說笑笑的人，人們的喜悅真摯又富有感染力，可他一點都笑不出來。

    溫如嵐注意到了孟醒的失神，他想要跟孟醒聊聊天，他們已經一個白天都沒來得及好好說句話了。剛剛好不容易得出空閑，卻連第一個字都沒來得及開口，槍聲就響了。

    之后又被催促著搭上車前往中樞塔，他此刻四周坐的都是研究院的同事，跟孟醒隔了好幾個座位，實在是不方便過去，溫如嵐也只得暫時作罷，反正這是最后一站了，只要將中樞塔部署完，他的工作差不多就結束了，到時候他就可以好好和孟醒說說話了。

    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后，一行人到達了中樞塔底部。

    中樞塔是整個人造太陽的核心，輔助塔的重要性則稍次一點，四座輔助塔的數量其實是過剩的，真正啟動人造太陽，只要有兩座輔助塔存在就夠了，是為了安全和預防意外才造了四座。

    在四座輔助塔外圍，都布有大量的士兵來看守和防衛，但孟醒來到中樞塔下時，卻發現守衛相比四座輔助塔，松懈了很多。

    不是政府對中樞塔不重視，是因為中樞塔所在的位置是最安全的城中心，按理來說，絕不可能有人能越過四面的防衛，直接進攻中樞塔。

    兵力本來就是有限的，自然是要將好鋼用在刀刃上，將有限的兵力派遣到直面危險和暴亂的城區邊際。所以最重要的中樞塔，周圍部署的兵力反而是最少的。

    孟醒稍一思索，便理解了政府這么調派兵力的原因，在溫如嵐進入塔頂的控制室后，他獨自坐在休息室內。

    他沒有再通過窗戶往下眺望，因為在中樞塔上眺望只能看到祥和安靜的城區，看不到他想看到的城外的景象。

    孟醒坐在座椅上，翻看著手機上的消息。

    主流社交軟件雖然已經完全被政府控制了，看不到人們真正的發聲，但是可以看到一些政府官方發布的新聞和辟謠。

    孟醒打開軟件的時候，正好刷新出一條新發布的新聞，是關于之前的槍聲。前后不過一個小時，政府方面就已經調查清楚了前因后果，并且發布了公告解釋，速度不可謂不快了。

    孟醒大致讀了一下，槍聲來源于軍方，但僅僅是意外下的走火，除非是喪心病狂的暴徒，否則軍方絕不會主動動武，請廣大民眾安心，并且嚴正警告某些心懷不軌之徒，立刻停止散播謠言。

    是什么樣的謠言呢？被完全肅清的主流社交軟件上看不到，但是孟醒找了些比較偏門的小軟件，和一些私人建立的群組，他混了進去，剛剛入群的一瞬，就看到了刷屏的謠言。

    “政府已經完全不拿我們五十九億人當做同胞，當做人類來看，軍方直接對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掃射，滅絕人性！”

    這段話下面還配著圖，是四五個衣著不同的男女，身體中彈，倒在血泊中的圖片。

    圖片比較血腥，傷口處并沒有做任何處理，直觀的展現在眾人面前，立即引起了群內的一片附和聲和激憤的罵聲。

    可孟醒仔細看這張圖，他雖然沒有看清現場的情況，但對四周的景物還是有印象的，他在圖片里看到了一塊在槍擊現場不該有的石碑。

    政府的公告里雖然沒有言明現場有無傷亡，但圖片上的槍擊現場應該并不是今天在輔助塔外側發生的。

    孟醒能發現這一點，因為他還有理智，但是群內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他們并不求證這則消息的真假，只盲目的信以為真，并且因為這虛假的謠言變得義憤填膺，愈加激進。

    謠言的制造者到底想要干什么孟醒不知道，但情況確實進一步失控了，那聲槍響無論是無心還是有意，都使得本就對立的雙方變得更加對立。

    有人將政府的公告轉發到了群組內，群組內眾人的反應是嗤之以鼻，公信力的坍塌是致命的，政府說的無論是謊話還是真話，都再沒有人肯相信了。他們寧愿相信這些來路不明，用意也不明的謠言。

    孟醒又看了看其他的群組和論壇，這些群組和論壇流行的謠言又不太一樣了，但言語間的憤怒卻是一致的。

    更有人公開宣揚起了“要死一起死，憑什么就那些官老爺能活著”的論調，底下是一片贊同聲。

    孟醒沒有再看了，因為輿論已經完全倒向了極端的一邊，他試著指出那些謠言的漏洞，卻被群起而攻之，乃至踢出群組。

    他放下手機，站起身走到落地窗邊，想要看看寧靜的城區，來散散心。可他這一看，卻發現守在中樞塔附近，本來就不多的防衛又撤走了一批。

    孟醒以為這是要去支援邊界，可他在塔上觀察著這一支部隊的動向，卻發現對方并不是奔著邊界去的，反而在內部巡視，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正思索著，肩膀卻被人突然拍了一下。還是熟悉的位置，有了上回的經驗，他這回心里有了預料，回過頭一看，果然是溫如嵐。

    “系統部署全部完成了？”孟醒問了一句。

    “差不多吧。”溫如嵐想了想：“零點開啟前還要我親自去看著，實時根據數據進行調試?！?/br>
    “不過...”溫如嵐看了眼時間：“現在是十點多五分鐘，到十一點半前，我的時間都是你的?！?/br>
    他說話時對孟醒曖昧的眨了眨眼，正期待著孟醒的回應，卻發現孟醒完全沒有接收到。

    孟醒心不在焉的，眉眼在見到溫如嵐時短暫的舒展了一下，但很快，又下意識的皺起。

    溫如嵐見狀，伸手揉了揉孟醒的眉眼，詢問道：“想什么呢？”

    “想...”孟醒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自己的疑惑和盤托出了，他不理解那只被抽調走的部隊為什么要在城區逡巡，而不是去支援情勢更緊張的邊際。

    溫如嵐沉吟片刻，他獲取消息的渠道比孟醒多的多，他大致知道原因，只是這個原因講起來很復雜，他要給孟醒從頭到尾的分析這件事，而在分析之前，他先提起了另一件事：“之前在西北方的輔助塔發生的槍擊事件你還記得吧？”

    孟醒點點頭，他當然記得，他直到不久之前，都還一直在關注著網上的輿論呢。

    “那你看了政府公告嗎？”溫如嵐又問。

    “看了，是意外走火。”孟醒答道，回答的同時他還忍不住嘆了口氣，因為簡單的走火事件，在網上卻發酵出了那么多離譜的謠言。

    他相信官方的說辭，也相信官方不想激化矛盾的想法，所以他覺得這確實就是單純的走火。

    可溫如嵐卻在下一刻告訴他：“不是意外?！?/br>
    他的語氣很篤定：“開槍的人是故意的?！?/br>
    孟醒怔住了，好半晌，他才想起來追問：“為什么？”

    這就要從頭說起了，溫如嵐將雙臂撐在落地窗前的欄桿上，看著窗外祥和安寧的夜景，慢慢分析道：“孟醒，聯邦政府和軍方內部，其實并不是鐵板一塊的?！?/br>
    “放棄59億人的計劃不是所有人都贊同，而在贊同的人中，卻也有不同的派系之分。就比如留在城內的這些部隊，都是同一位將軍麾下的嫡系，但是還有其他的將軍，他們的嫡系部隊，卻沒有留下來的機會。”

    “留在城內的名額劃分是一場沒有硝煙的爭斗，不見血，但更慘烈，爭輸的那一方，有的或許肯甘心認負，可有的并不甘心。沒有士兵的將軍不過是個光桿司令，他們雖然憑借末日前的身份能夠進城，但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在任何大小決策上，都再沒有話語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