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
天圣元隆一年,南宮昱登了基,稱武帝。同年,皇后桑荷誕下皇子,取名南宮熙,字憶禾。 失蹤已久的南宮沛意外現身,性情大變,不僅不愿留在京城,還自請出世清修。南昱便準了他赴北境重建宗門,從此不問世事。 武帝勤政,治國有方,君臣一心,尤其是在商部的全力經營下,僅用一年光景,便恢復了盛世。 一朝天子一朝臣,原禮部尚書告老還鄉,由李煥然取而代之。 宣邵入宮擔任祭司。 七腳仍居神院,隨侍明卻左右。 明朗將南谷也管理得有聲有色。鄧夏晉升宿位,久榮不知怎的,竟開了陰眼,跟在全尤門下效力。 北境也初見起色,南宮沛執掌的宗門廣納弟子,充實虛位。 阿娜爾投奔了西原,位列畢宿。 世間秩序井然,一切又似回到當初,如南柯一夢,醒來時景色依舊,卻物是人非。南昱心中的那個空洞,久填不滿。 風之夕再未出現,也無音訊。 南昱與明卻攀談時,有意無意提及,可明卻往往顧左右而言其他。 再次踏足翻云臺時,滿目瘡痍,斷壁殘瓦上蛛網積塵。 時隔兩年未見,宛若離了一世。 南昱常想,若是當時沒有負氣離開,癡纏到兩看相厭,那此刻又會是何種情形? 他怎么會厭煩,他一生所求伴他左右。 會厭棄的,是風之夕。 彼時就算他不顧尊嚴死纏爛打,恐怕驕傲的風之夕也會尋到別的借口離去,再說他素來自負,來去又何須什么理由。 南昱回想起最后一次見他時,他瘸著一只腿,一介載煞凡身,入不了幽冥,會去何處?何年何月,才能重逢? 浮生若夢,跌宕二十三載,蕓蕓之眾熙熙攘攘,金戈鐵馬來來去去,無一處在南昱心里留下痕跡。可關于風之夕的點點滴滴,卻如刀刻斧鑿一般記憶猶新,無一處不愛,不痛,不恨! 每一個舊地重游,皆掀起過往無數,歷歷在目。南昱想在道聽途說中覓得他一絲蹤跡,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那超凡脫俗、風姿卓絕的身影,可曾在北地風雪里佇立?或在西原萬里黃沙中逆風而行?又是否會停留東海的碧波之上? 不許別人提他,自己卻遍游四方,兩年尋覓不到他一絲蹤跡。 春回南谷,梅苑安靜如初。 明朗時常著人清掃,此處倒不顯得蕭條。 正當花季,一樹紅梅卻沒有綻放的意思,甚至花苞都未曾起一個。 只道人走茶涼,主人不在,連花都不想開了嗎! 屋內陳設依舊,仿佛一回頭便能看見那個伏案閱書的紅色身影。 陰陽池已不復昔日光景,冷暖兩股池水混為一體,凝集成一終年寒冰,幽幽冒著寒氣。花不開了,水也結冰。 竹林里一聲聲老鴰叫得有些凄涼,南昱不由自主尋著那叫聲而去,撥開雜草行至一片荒蕪之處,一座孤墳立。 難怪如此陰森,南昱心道,下意識朝那老鴰站立的墓碑望去—— ... ...時空凝滯,天地無光,墳前之人全身如置冰窟,再無法動彈。 如同一座石雕,直到老鴰飛走,直到黑夜降臨,又至朝露披身。 他都不知自己有沒有在呼吸,有沒有心跳,只是盯著墓碑上的幾個字: 恩師風之夕之墓。 ... ... “宗主快去看看吧,梅苑里那個人瘋了!” 清晨,負責灑掃梅苑的小弟子并不識得南昱身份,慌慌張張跑來報信。 “怎么啦?”明朗問道。 “總之宗主快去看看吧,那個人一直在用手刨墳,表情特別可怕,滿手都是血,還在不停的刨... ...” 明朗獨自趕至陰陽池后,見到了那個發瘋的人,跪在雨中不斷的徒手扒著泥土。 “陛下!”明朗喚道。 南昱恍若未聞,血rou模糊的手一刻也沒有停下:“開什么玩笑!” 南昱雙目赤紅,細雨早已淋透衣衫,繼續刨著冰冷生硬的泥土。 “陛下... ...”明朗被南昱表情嚇壞了:“你在說什么,陛下... ...別挖了!” “他怎么敢... ...” 你可以厭棄我、遠離我、躲著我... ...可你怎么敢,風之夕,你怎么敢背著我,死了! “陛下,停手吧!”明朗哀求著:“師父都走了一年了,你此刻挖出來,也是一堆白骨,就讓他安息吧!陛下,閣主,南師弟,明朗求你了... ...” “... ...”南昱震住,停下了血泥黏糊的手。 “陛下登基之時,師父便回到了南谷,那時他就不好了。師父說,死后將他埋在梅苑,他說... ...他說... ...”明朗哽咽著:“他一生之重,由此起始。” ... ... 明朗已經不敢再看南昱的表情:“師父說,若你尋來,讓我把這個給你,”明朗拿出一枚香囊,黑底紅花,正是風之夕隨身之物。 南昱接過時渾身一顫,若此前他還覺得這是一個玩笑,可香囊出現的瞬間,風之夕的死,被證實了。這是當初在翻云臺上,自己扔還給他的那個香囊。 南昱只覺天旋地轉,完全聽不清明朗在說什么。 ... ... “他說,陛下曾經問過他一句話,”明朗道:“這里面,是那句話的答案。” 此后,武帝南宮昱突然失語,整整一月無法開口,說話也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 自登基后,皇后入駐后宮,皇帝卻依舊住在齊王府,宿在以前的寢殿。如此情形,歷朝歷代皆是頭一回見。 南光作為御前侍衛不離君側。 主子從南谷歸來后,失了魂魄一般,常常拿著一個梅花香囊,一看就是一夜。 ... ... “想起來,我還沒送過你什么東西。” “有這個即可!” 香囊里面,是兩縷青絲,用一根紅繩編起,纏繞合一。 一縷是風之夕當初鉸下的,發質有些粗糙。 “你常年在外,風吹日曬的。” 另一縷如絲如墨,柔順細軟,那是風之夕的頭發。 “風之夕,我是你什么人?” “你想是什么人?” 結發夫妻,恩愛不疑,... ...這兩縷青絲,就是他的答案,夠么!! 你還是那樣獨,將心意藏在不見天日的香囊中,至死不表。 而我太傻,傻到會去問你這樣的問題。 傻到不會去看,不會去體會,不會去懂你... ...讓你一個人躺在那里。 之夕,你那么怕冷,地下多冷... ... 之夕,我收回那些話, 收回“我南昱,不是誰的床榻都可以上”那句話。 收回”“你死了,解不了我的恨!”那句話。 ... ...我對你沒有恨,我恨的一直是自己。由始至終,傾注在你身上所有的愛意,我從沒有收回過。 朝臣們一開始以為皇帝僅是受驚嚇失語,兩月過后,懷疑他定是中了什么邪,不然就是修真走火入魔。 因為南宮昱無視流言,開始在齊王府大張旗鼓的布陣招魂。 有人到神院請主持為當今圣上驅邪,明卻來坐了一夜后,皇帝倒是沒有招魂了,卻沒了蹤影。 “之夕以神木錐扎心,放出心頭之血,解了萬世咒。他意已決,我阻止不了。”明卻說這話時痛心落淚。 風之夕是自戕而亡! 毅然決然,毫無留戀。 在這世間無幾人善待他的真容,四處漂泊,卻無處落腳。 曾經以為自己會是他的歸宿,能為他在涼薄的凡塵撐起一方天地,擋風遮雨,可自己又做了什么? 他有什么可留戀的? “陛下也不必難過,之夕回了幽冥,也算回家了。”明卻寬慰他。 是啊,幽冥才是他的歸處,世間再無冥王夙,再無浣溪君,再無風之夕了,走得無牽無掛,留一干凡夫俗子,自尋煩惱。 南昱再度見到簡萬傾時,心中這個罪魁禍首不復當年翩翩風采。 恍然覺得他老了許多,眼神呆滯,毫無生機。 直至南昱的劍抵到他的胸口,他都不避不躲,一臉釋然:“正好,送我下去,我有幾句話想問問浣溪君。” 南昱頓覺此人再也承載不了自己的怒氣:“你也配?!” 簡萬傾凄然笑道:“我是不配,誰又配?皇帝你嗎?若早知他會與萬世咒俱滅,我壓根就不會召他,《百里宗訓》,哼,在他眼中,我始終是哪個只顧一己私利的小人。以為憑一張人皮血咒,便能掌控幽冥之王,太可笑了!我不敢小看冥王夙,但我小看了浣溪君。舍生取義,人家說得出,就做得到。” 半年之后,南昱突然覺得,屢屢招魂未果,或許是因那魂魄,根本不喜歡此處。 武帝南宮昱又開始大興土木,拆去了在齊王府整個寢殿。 不僅如此,竟然勞師動眾,將南谷竹海里的那個小院整個的搬了來,還搬得原封不動: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包括屋內陳設,一件不少,皆不得變換位置。 甚至連那幾株梅花,都盡數移植了過來。 整整花了將近一年時間,那叫做梅苑的皇帝寢殿方才竣工。 倒不是說有多大的工程,只是要將那一片片磚瓦編號、記錄位置,再按圖紙依樣歸位已經夠不容易,光是保證那片竹子和梅樹存活下來,就耗盡了匠人們的心血。 據說那梅樹已經好幾年不曾開過花,匠人們也不指望它能開花,能在來年春天發出幾棵新芽,便算是逃過一劫了。 現在武帝陰晴不定,一言不合便割人舌頭,工匠們擔心要是把他視若珍寶的梅樹盤死了,可能小命不保。 割舌一事,源于康都城里一個說書之人,此人不知從何處聽來“萬世咒”的故事,為了博人眼球,大肆渲染后在坊間支臺,說起那浣溪君前世之事: ——相傳五百年前,冥王夙殺戮成性,終遭天譴,被釘于東海神木柱之上,正值當時的皇族百里千尋與軒轅一族私交甚密,入東海禁地時,得見被封印于神木的冥王真容,攀談幾句,甚是投機。 說書之人繪聲繪色,說百里千尋乃心性至善之人,有心教化那冥王從善,便頻頻出入東海,最后與那冥王夙竟成了拜把子兄弟,還有那青木老龍為證。 人們只喜歡聽個稀奇熱鬧,也沒人考量真假,這一個在神木柱子上釘著,一個在海水里站著,怎么拜的把子? ——來來往往幾十年過去了,直至百里皇族沒落,叛軍揭竿而起,百里千尋慘遭追殺,窮途末路時,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個朋友被釘在東海呢。 ——于是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想干脆捎帶著把好朋友也救走,于是顛顛去了南谷偷了業火,以身載火撲到那神柱上,就此解了冥王封印,自己也被燒得血rou模糊,一命嗚呼。 說書人許是帶了自己的臆想,前言不搭后語的揣測起當時冥王的心思來:摯友舍命相救,無以為報,于是咬破手指,在最后剩下的一塊殘皮上立了血誓,百里氏萬年之內,可隨時驅使冥王,以報其先祖撲湯蹈火的救命之恩... .. “萬世咒”的事越傳越烈,最后傳到皇帝耳朵里,微服下到坊間,聽了還沒一半,怒氣沖天呵了一句“胡言亂語”,便拂袖而去。 于是那說書人慘遭割舌,再不能說話。 竣工后的梅苑再無一人能進。 就連皇帝最親近的侍衛南光,也只能在院外候著,未經允許不敢進去。 南昱除了每日上朝聽政,仍是面無表情,至少是,不會笑了。 其余時間皆是呆在梅苑,南光送了膳食進去,時常恍若隔世一般,見南昱居然伏案在畫符,畫的依舊是招魂符。 南光知道主子對那個人的執念已深至骨髓。 白日里還好,南昱就如同當初在南谷修行一般,起早打水填滿水缸,然后在院中練劍,或是在屋里看書,梅苑的藏書一本不落的全部搬來了,擺放在原來的位置。 南昱看完書后,也會自然而然的在那張床上就寢。 若不是夜里偶有痛哭聲自梅苑里傳出,南光真的擔心南昱會就此魔怔了。 能哭出來就好,能哭出來就好!南光陪著落淚,不會笑,至少南昱會哭了,總比前一年那呆呆傻傻的樣子強。 招魂的事越演越烈,南昱不顧宗門規矩,請出了全尤,上上下下在府里張羅了一通,直到保證陣法和符咒都無一遺漏,才放那鬼宿長老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