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月
接下來數日,風之夕再未叫南昱去過梅苑。 南昱也沒有主動進入竹海。 明朗為他送來一堆書,要他沒事時看,南昱不知是不是風之夕的意思。 南昱平日里除了跟著段祝習劍,就是隨李陶童拉弓,晚上回到竹屋看書,明朗送來的書他很快便看完了,若是以往按風之夕的要求,一天一本是要choucha的,南昱也保持了那個習慣,書背得滾瓜爛熟,甚至還作了注解,他的小師叔都沒有傳喚過他,也許書真的只是明朗自己送來的,也許竹海里那個人真的已經氣得不想理他了。 閑暇的時候,臺念東也會常常帶著南昱跑腿,山上山下的串,倆人都不好好走路,輕功也因此進步神速。 每日清晨出門前,或是黃昏回來,南昱有意無意的在竹海前停留,卻始終沒見風之夕身影。 孟章君因呆得無趣,賴了幾日后,見不著風之夕,也懶得跟陵光君打哈哈,早回了東嶺。 轉瞬七月快要過半。 南昱再也無法按奈心里的不安和歉疚,終于厚著臉皮朝梅苑走去。 “南師弟,你怎么來了?”明朗見到南昱有些奇怪。 “師兄,我不能來嗎?” “不是,我是說你好久沒來了,大半月了不是,有什么事嗎?” “讓他出去!”風之夕的話從屋內傳來。 不是吧,我都主動來了,你這氣還沒消嗎? 南昱心里五味雜陳,立在門口不走:“師叔,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屋內一片沉默。 “南師弟,你過些時日再來吧,師父要閉關了!”明朗一改往日平和,面上還有些緊張:“師父... ...沒生你氣。” “師叔冷落我也快一個月,該消氣了吧?”南昱盯著緊閉的房門:“是弟子嘴欠,出言冒犯了師叔,要打要罵,我都受著。” “你走,我不怪你!”風之夕的聲音氣息漂浮。 南昱此時的靈力今非昔比,聽出了屋里的異樣,索性一掀衣袍往門口咣的一跪:“師叔既然不怪罪弟子,那就開門見一下我吧!我請了安,自會離去。” “南師弟你怎么這么倔呢!”明朗有些急了,上手拽他:“師父真的要閉關了,你快走吧!” 風之夕的氣息不對,明朗也很反常。 屋里半天不見響動,明朗使盡全身力氣,也拽不動那南昱,無助的望著房門:“師父... ...南師弟他... ...” 屋里沒有回應。 明朗猶豫間,南昱突然起身破門而入。 忽地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住了。 “... ...師叔!” 踏雪摘梅的浣溪君風之夕,那個如鏡中花水中月的人,此刻,正卷縮在屋里一個角落,臉色煞白,渾身顫抖,眼睛猩紅如火怒視著闖進來的南昱,咬著牙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南昱腦子嗡的一聲,什么心思都沒有了,上前將顫顫巍巍的風之夕扶住:“師叔這是怎么了?” 風之夕沒理他,緩緩推開他的手,吃力的說道:“見著了,走吧!” 南昱可能走嗎? 回頭望著明朗:“師叔是病了嗎?怎么回事啊?可有用藥?” 明朗看了看他的師父不語。 “明師兄你倒是說啊,都這樣了,師叔是生病了嗎?你不說清楚,我是不會走的!”南昱急的燥熱冒汗,轉頭才發現屋子里竟然燃著好幾次爐火:“這大熱天的,燒這么多爐子干嘛,要烤死人嗎?” 風之夕臉色越發虛弱難看,除了眼神犀利,簡直算是氣若游絲,孱弱無力,皺眉朝明朗微微點了點頭,明朗這才開口:“師父是中陰煞之毒,每年七月中旬,便會被陰煞之氣所侵,全身犯冷。” 南昱將風之夕的手一握,冰冷刺骨:“怎么不見暖和,這不是生了火嗎?沒用嗎,師叔你是不是穿得太單薄了?不行,你得去床上躺著,拿被子捂住。” “我... ...躺了一天了。”風之夕有氣無力。 不由風之夕分說,南昱就一把將他抱到床上,拉過被子將風之夕捂了個嚴嚴實實。 風之夕此刻拿他毫無辦法,只能閉了眼,眉頭緊鎖不語。 “南師弟,沒用的!”明朗憂慮的看著南昱又是移爐子,又是加被子的忙碌:“說了是陰煞之氣,明火取不了暖。由內而外的冷,穿再多也無濟于事,最多就是每天去陰陽池泡一泡,也管不了多久,泡久了傷了肌膚。” 南昱頓住:“沒... ...其他辦法嗎?” 明朗無奈的搖了搖頭:“只能熬,過了這五日,就能恢復如初了。” 南昱心潮涌起萬千念頭,是什么樣的陰煞之氣,會將一個人冷成這樣也:“可以吃藥嗎?師叔你常吃的那個藥丸,就是抵御煞氣的對嗎,你吃了嗎?對了,師叔,你可用內力啊,你聚氣護體如何?” 被子里的風之夕索性翻身朝里,不再搭理他。 “師父體內的陰煞之氣克制了內力。”明朗道。 南昱心里一涼,難怪剛才握著風之夕的手時,竟感受不到一點靈力,難道說此刻的他,修為盡失嗎? “南師弟,你看也看了,你走吧!”明朗上前:“還有,事關重大,你今日所見,可千萬不能往外說啊!” “要想我不說出去可以,只有一個辦法。”南昱盯著床上:“我留下照顧師叔!明師兄,你去忙吧!” 南昱這大半月雖心里有愧,可也覺得風之夕太小題大做,為了自己說錯一句話便不聞不問,今日來梅苑嘴上雖說是請罪,心里卻是帶著委屈的,直到見到這一幕。 他才發現自己有多幼稚。 明朗恍惚間似乎又看見了往日康都街頭的那個蠻橫公子:“你留下也無濟于事啊!” “我不管,至少要有人陪著他吧!”南昱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留下來,能做些什么,床上的人雖然背對著他,可仍舊能感受到風之夕身形微顫:“師叔他,每年都會這樣嗎?” “娘胎里帶來的,二十一年皆如此。” 南昱心里莫名一痛,二十一年! 年年都要受這樣罪,那是什么樣的痛苦,能讓風之夕這么端方雅正的人如此狼狽! 難怪他這段時日避而不見,原來他根本不是在生自己的氣,而是藏在這個地方,忍受著不為人知的煎熬。 南昱被屋里怒火燃燒的爐火熱得滿頭大汗,便脫下外袍。 看了看明朗,后者一臉無奈和憂慮。 對明朗來說,哪怕是在屋子里燃幾處爐火,也好過見著師父備受折磨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吧! “明師兄,你去忙你的事吧!我在這守著,哪里也不去。”南昱說道。 明朗站了一會,深嘆了一口氣:“那我去去便回。” 南昱行至床邊坐下:“師叔感覺如何?” 他知道風之夕根本睡不著。 沒人回答。 “師叔!” 仍無回應。 南昱見那被子抖得厲害,掀開一看,風之夕身體卷縮面色如紙,牙關緊咬嘴唇發紫已是無法說話.. .. .. 南昱大驚失色,蓋了這么厚的被子,居然毫無用處嗎? 孱弱的聲音自風之夕的牙關迸出:“你... ...出去!” “很冷嗎?師叔,還是很冷嗎?” 風之夕沒有說話,身體卻控制不住的顫栗。 南昱心里一揪,趴上床從背后將風之夕一把抱住。 風之夕一怔:“你干什么?” 南昱不說話,只是緊緊的抱住他,將他冰涼的手抓握在自己手里,讓那攝骨的寒流侵蝕自己的掌心之中。 他不知道該如何做,可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風之夕如此模樣,自己卻什么都不做。 風之夕卷縮著一動不動,少年人的魯莽和火熱將他努力建起的長輩防線擊潰,甚至連張口罵一句的力氣都提不起來,由著他將自己抱住,為自己身體漸有的暖意感到羞恥難堪。 身體漸沉,后背漸暖,一股熱流自手指流向全身,如置冰窟的感覺漸漸緩和。 風之夕僅存一絲模糊的意識,極力在控制住自己:不要在弟子面前失態。 二十余年早已習慣的孤寂冰冷,被南昱突如其來的暖意籠罩,體內是攝骨的陰煞之氣,身后是火爐般的身軀,心卻在這冰火交融中迷糊,意識殘亂。 看破世人天命的風之夕,唯獨看不透自己。隨著年齡增大,體內陰煞之氣逐年狠厲,他早已作了最壞的打算。 可此刻,他的理智對南昱的行為感到憤怒,可身體并不聽使喚,恍惚間甚至在渴望和貪戀著這種奇特的溫暖,被陰煞之氣折磨數夜未眠之后,意識在暖意里逐漸模糊,安靜... ... 明朗雖是離開梅苑,可仍舊不放心,匆匆處理完事務后復返。 見南昱拿了把扇子蹲在門口扇著歇涼。 “明師兄來了!”南昱朝他一笑:“屋里差點沒把我熱死!” 明朗瞧他腳邊,幾個爐火全給端了出來:“師父他... ...怎么樣了?” “睡著了!”南昱說道。 明朗一驚:“睡著?莫不是又昏過去了吧!”說著便要往里沖,被南昱一把拉住。 “昏你個頭啊!我見他睡沉了才出來的,你別進去吵,看樣子是好久沒得睡了!”南昱繼續扇著風:“好熱!” 明朗呆立原地,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睡著了,這怎么可能? 風之夕每年的這幾天,都是寒痛難忍,別說睡覺了,連保持常態都極其困難,現在他,居然睡著了? 這南昱究竟用了什么方法。 “對了明師兄,小廚房有米沒?”南昱剛一進廚房就揮著手嚷開了:“我去!這是多久沒人用了?都長蜘蛛網了。” ... ... 風之夕醒來時,外面的天已經黑了,自己這是睡了多久? 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極陰之月睡著。 風之夕掀被起床,屋里不見南昱的身影,開門才見他正蹲在小火爐前。 “師叔醒了!”南昱仰頭一笑,勤快的攪動著瓦罐:“小廚房太亂了,明天我收拾一下,只能將就這個爐子,給你熬了粥。” “什么時辰了?” 南昱抬頭望了一眼天色:“亥時了吧!餓了沒?” 自己竟然睡了這么久!風之夕面色有些尷尬,又不知該說點什么,打量著南昱正專心致志的熬著粥:“你... ...一直守在這?” “嗯。”南昱將粥盛了一碗,端進屋放桌子上涼著:“反正無事,我找了些食材,師叔一會兒嘗嘗,我煮的粥比明師兄如何。” 風之夕移步桌邊就坐,南昱將粥端在他跟前,風之夕舀了一勺送至口中。 “怎樣?”南昱一臉關切。 風之夕嗯了一聲。 “嗯是什么?好吃還是不好?”南昱急問。 “還行!”風之夕又吃了一口,平心而論,比起明朗,這粥不僅僅是好吃很多,關鍵是這里面的特殊味道,稠又不膩,還有一種清香。 第一口吃到嘴里,風之夕就已經在心里鼓掌了,可表面還是云淡風輕。 “師叔這是在夸我嗎?”南昱展露笑顏,開始邀功:“你不知道我為了這碗粥,可是跑遍了宗門上下啊,首先這鍋就很講究,鐵器斷然不行,還有米,不能太新也不能太陳,純素又沒滋味,又不能油膩,所以用骨熬了高湯來燉,我還去了竹林,尋了竹蓀,蘑菇提鮮,你別看這普普通通一碗粥,可費事呢!” “辛苦你了!”風之夕抬眼笑了一下。 “嘿嘿,不辛苦,只要師叔覺得好吃,我天天給你做!”南昱就想從他口中撬出那句話:“好吃嗎?師叔。” “嗯!” “是好還是不好嘛!”南昱盯著風之夕。 風之夕停住動作,這小子耍起無賴了吧!今日要是不說好,他不會善罷甘休。 難為他守了自己一天一夜,還漫山遍野的跑,也算有心了:“好!” 南昱笑逐顏開,就為這個字,跑斷腿也值了:“再來一碗?” “不用,夠了!”風之夕手里的碗已經被拿走。 南昱又端了滿滿一碗粥進來:“這粥又不脹肚子,師叔定是好幾日沒好好吃飯了,來,再吃一點。” 兩碗粥下肚,南昱準備盛第三碗時,風之夕拽著碗打死都不肯再吃了,南昱方才作罷。 風之夕:“時辰不早了,你回去歇著吧!” 南昱心想哪有吃飽了就開始攆人的:“我就睡這里。” 風之夕一愣:“你... ...你在這做什么?我已經沒事了。” “少騙我!明師兄說了,今日中元陰氣甚重,也是師叔最難熬的一夜,我要守在這里,免得師叔暈過去。” “... ...”明朗你個大嘴巴。 南昱換了笑臉:“師叔就別逞強了,有我這么個現成的火爐不用,甘愿去受那陰煞之苦,這不是傻嗎?” “怎么說話!”風之夕有些不悅。 “師叔現在有力氣發脾氣了,那證明真的有用,再說我都不怕你凍著我,你還嫌我暖著你啊!”南昱越說越不像話。 風之夕氣得不輕,又不好發作,自己的確是因為他,才得以安睡了一天,再怎么說人家幫了自己。 不僅說話沒分寸,舉止更是荒唐之至,只見南昱打了個哈欠,將外袍一脫,快步走到床邊,踢了靴子便上了床:“我先替師叔暖著被子,你什么時候冷了困了,就什么時候來睡,只管抱著我,別客氣。” 風之夕只差沒有當場暈倒。 南昱睡至半夜,沒感覺身邊有人,抬目一看,夜色中的風之夕正卷縮在茶臺前的地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