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王娘子眼神躲閃,宋云娘道:“嫂嫂,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說嗎?” “哎,這周九明以后就當做不認識了吧。”王娘子明白隱瞞也不是辦法,終究有一天會讓宋云娘知道真相。 宋云娘愕然:“這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找過他。”王娘子頓住了,斟酌著怎么說才讓宋云娘沒有那么難受。 宋云娘這個時候也反應了過來,她之前沉浸在悲傷中沒有細想,后來又一心想著掙錢立身,也忘了琢磨,如今經過這么一提,就察覺到了異樣。 她的父親雖然沒有正式擺臺收徒,可臨終前的分配,相當于收下了二人為徒。 周九明拿的是實物,雖然醫館門臉是租的,可里面還有家當,醫館開了這么長時間,里頭的伙計、師傅等都是做慣了的,不需要安排什么就可以很好的經營。 最重要的是,雖然醫館更了名,可也是一脈相承的,不需要進行關系打點。雖然缺了宋父,可只要好好經營,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宋云娘之前也沒想過挾恩圖報,畢竟當初她爹走的時候,她因為嫁為人婦又距離遙遠,父親生病的時候沒法長居家中盡孝,都是兩位師兄幫忙照顧和打理她父親后事,如此安排也是應該。 不過宋云娘心底清楚,自己的父親這么做,除了師徒情誼,也是希望兩個未來得及正式收下的徒弟,在他走了之后,在有事的時候能夠幫襯一下,不至于讓她沒了娘家,無依無靠。家中無子,家族又凋零,只有拐了好幾個彎的同宗侄子,勢單力薄,善待兩個徒弟也是希望多些人照應她。 可是在宋云娘在最困難的時候,卻不見周九明的身影,其中緣由耐人尋味。 “他是何態度?” 王娘子深深嘆了一口氣:“他一副事外人的樣子,說什么此事與他無關,兩家又沒什么關系,他過去不是惹人閑話,早就忘了從前的情意。” “兩家沒什么關系?”宋云娘無可思議的驚呼。 她原以為周九明為人迂腐守舊所以不能接受她這么一個被休棄的女子,所以才不想沾染這些事,心中雖然難受,卻也可以理解,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原因。 王娘子深深嘆了一口氣,朝著她點了點頭。 不僅如此,周九明的婆娘還指桑罵槐。說什么被休的女子哪里有臉回來,還不快找個廟待著,省得回來讓祖宗也丟臉。找她說理,那婆娘說這是他們村一個被休的烈女說的,她不過是跟人八卦而已,又不是特指誰。 這些話她如何好和宋云娘提起?不是刮人心嗎。 王娘子一開始還不明白,她是個寡婦,平常除了農忙的時候出門,大多都是窩在家里織布,很少和人來往,以免招惹是非。 碰了釘子之后,她心中莫名其妙,以前覺得周九明不是這樣的人啊,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誤會。便是找了村子里關系交好的人打聽,這才知道周九明早已經不是跟在宋大夫身邊那個老實人了。 說到底都是因為貪心二字,旁人看著非親非故就能繼承這么個醫館,那真是做夢都笑醒。可周九明卻覺得宋大夫沒有將招牌留給他,壓根就沒把他當做徒弟。 他明明比胡松柏先入行好幾年,可醫術卻不及胡松柏,肯定是他師父區別對待,將自己的醫術傳給了胡松柏,自己不過是被待在身邊當做苦力使喚。所以胡松柏拿走了招牌,繼承了醫術,他卻拿了個破舊還是租的醫館。 看似占了便宜,其實里面完全沒有當用的東西,早就該翻新重修了。他平時干的活完全能掙回來的,都是他應得的,根本不是外頭傳的受贈得來的。若是在外頭給人做坐堂大夫,掙得比這多多了。 周九明心中有怨,對外只說他們從前只是雇傭關系,并不承認是師徒關系。 “這人真是忘恩負義,他也不想想當初他沒有跟在你爹身邊,誰會找他當坐堂大夫?那三腳貓的醫術做鈴醫都不夠格。現在倒好,學了醫術,得了東西,還招來了埋怨!”王娘子很是憤憤,都說升米恩,斗米仇,她算是親眼見識了。 宋云娘眉頭緊皺,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周九明的天分不如胡松柏好,又比較迂腐固執。他年紀也比較大,跟在宋父身邊已經成年,從前跟他的父親學了幾手三腳貓的工夫,雖然也算有些功底,可比起正經大夫卻差遠了。 周父憑借膽大會治瘡刮腐rou,根本談不上會什么醫術。他知道宋父沒兒子肯定是要找徒弟繼承自己醫術,就將周九明塞了過來。宋父看在周九明又是個勤快好學的,便帶在身邊教導。 胡松柏膽大心細,學習能力極強,心思活躍,不盲目的聽從也不會自傲的排斥。宋父在世的時候,贊嘆胡松柏極為有天賦,是個學醫的料子,就是性子不穩,還需要磨練。 因此將家業留給周九明,將衣缽傳給胡松柏。不管誰看了,也就理所當然。 宋父并沒有大肆宣揚這些事,可只要長眼睛的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也曾有人到王娘子夫婦面前說些閑言碎語,他們可才是真正的宋家人。徒弟雖然頂半個兒,到底不是一個姓的。 可王娘子兩口子都很清楚,他們又不懂這些,就是拿了這些東西也沒有用處。宋大夫這么做,也是希望宋家的醫館、醫術能夠傳下去。 宋父在世的時候,經常關照他們,死后也沒忘記他們,已經非常滿足了,也就沒搭這一茬。 哪里曉得有的人得了便宜,還覺得別人對不起他! “現在醫館找不到從前保安堂半點影子,醫術不怎么樣不說,還坑人得很。鬧不明白多問兩句,就給人下臉。本來生病就不痛快,過來花錢看病還受氣,誰樂意來?而且診金藥錢都不便宜,來一次就被刮一層皮,沒用的吃不死人的藥給人開一堆。連以前店里的伙計、師傅都受不了跑了,這生意更是越來越差。” 周九明本事不大,自尊心卻強的很,不能提從前醫館如何如何,尤其誰提胡松柏,更是觸了逆鱗,直接對病人下臉。 話已經說到這里,王娘子也不再藏著,又道:“我聽說你爹另一個徒弟就是被他擠兌走的,起初他還在這醫館坐堂,你爹走了之后,醫館還是跟以前一樣。你爹雖然是這么分,可只要兩兄弟不拆伙就還是以前的保安堂。 可后來因為什么事兩人鬧得不可開交,那個徒弟就離開了,現在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周九明的醫術又不行,又不善經營,就成這個樣子了。” 宋云娘心中百感交集,她實在無法想象原本老實憨厚,有些木訥卻勤勤懇懇的周大哥變成了這個樣子。 王娘子看她臉色這么難看,勸道:“咱們還是走吧,當年你爹病的時候,他也出了不少力。你爹留給他們的東西,就當是他是替你盡孝,別去計較那么多了。” 村里到縣里不容易,家里又有兩個小的,他們兩口子實在顧不上這邊,多是宋大夫這兩個徒弟出力的。 “我得去瞧瞧究竟。” 王娘子怔住了,沒想到說了半天,宋云娘是這話。 “哎呦喂,我的妹子,咱們何必再去自討沒趣呢。畢竟你爹沒正式收他為徒,也不好說理。真鬧起來,咱們也落不著什么好。” 宋云娘搖了搖頭:“我要去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娘子知道她是個有主意的,也就沒再多說跟著一起折了回去。 “你怎么又來了!說了我們這里不收藥,快走快走!”那伙計看兩人又來了,臉色更加難看了,沒讓她們踏入店鋪就開始趕人。 宋云娘:“我找周九明,周大夫。” 伙計翻了個白眼,嗤了一聲:“我們東家只看病人,怎么你也病了?看診五十文起,先收錢再就診,概不賒賬。” 王娘子拔高音:“五十文?!你怎么不去搶啊,縣里最大的醫館平安堂從府里請來的大夫也不過是這個價!” “窮還看什么病,滾滾滾,別在這耽誤我們做生意。” “你——” 宋云娘將王娘子攔下:“我是宋盛的女兒宋云娘,勞煩這位小哥通傳一聲。” 伙計這才抬眼看人,眼神里卻透著不屑,嘖嘖道:“你就是那個被休回家的娘子?丟這么大的人還到處亂跑,真是不知廉恥,難怪被人休回家。” “你個兔崽子胡咧咧什么!你信不信老娘撕爛你的嘴!”王娘子這時是真的惱了,搶了他手里的雞毛撣子直接開始抽人。 伙計四處逃竄:“你干什么,你敢動手我就去報官了。” “去啊,正好讓所有人都知道周九明是個什么貨色,忘恩負義,良心都被狗吃了!我看他以后還怎么在這柳河縣里待下去!” “大家都來看看啊,就是這家醫館,都是些狼心狗肺的黑心貨色!” 王娘子揚聲高嚷,還故意朝著大街上叫喚,吸引了不少人的圍觀,一時間雞飛狗跳。 這個時候有人從后堂走了出來,一臉不悅道:“這是做什么,吵吵鬧鬧的成何體統,這是醫館不是集市。” 伙計趕忙溜到來人身邊,憤憤告狀:“表姐夫,有人故意來我們醫館鬧事!她們仗著自己是女子,強買強賣想讓我們收下她們送來的藥材。我不同意,這就想要打我,還故意造謠。” 宋云娘走向前去,并未理會那伙計:“周大哥,好久不見。” “你,你是云娘?”周九明這才注意來人,一臉詫異。 宋云娘微屈膝行禮:“周大哥安好。” “好,好。”周九明喃喃開口,隨即轉頭沖著那伙計怒斥:“你這小子越發沒有眼力勁了,這位是宋大夫的女兒,他的女兒怎么可能會是你口中的無禮之人,你莫要學那小人張口就胡來。” 伙計直接哭了起來,委屈的控訴著: “她一來就讓我高價收藥材,就算是女子也不能讓我違背原則啊,表姐和表姐夫對我的好我都銘記在心的。這醫館撐起來不容易,咱們家里想要吃一頓rou都得盤算好幾天呢。我若是知道她是誰,就算她拿來的藥是壞的,用我自己的錢貼了,也不會多說一句,只為全了姐夫您的名聲。” 第7章 原本瞧熱鬧的人,聽到這話望向宋云娘的眼神都變了。縣城就這么大,什么消息都傳得飛快。走到這里的基本都是附近的人,他們基本都認識宋父,也就認出了宋云娘。 這年頭不管是被休還是和離的人都很少,少有的幾例都會傳得沸沸揚揚。即便從前不認識的,也聽過從前西街拐角醫館大夫的女兒和丈夫和離的傳聞。 一個無父無母沒有宗族保佑的被休女子不去廟里,如何過活? 知情的不知情的,聽到伙計這么說話,不免覺得宋云娘以弱者身份慘脅迫他人慷慨,甚至還有些別的不堪猜想。 被潑了這么大一盆臟水,王娘子直接跳了起來:“你胡說八道!我們什么時候逼著你高價收藥!你再胡亂咧咧,我撕爛你的嘴!” 伙計梗著脖子回擊:“我剛是不是說了不收藥材,你是不是賴著不樂意走?大家伙剛才可都看見的,你們一直在我們店鋪賴著的。” “閉嘴!”周九明沉下臉訓斥,“跟婦孺爭執,非男子所為,我平日是怎么教導你的,該讓的要讓。” “可是這不該讓啊!咱們又不是開慈安堂的……” 周九明擺擺手打斷:“別說了,宋大夫與我有恩,從前宋家醫館也是開在這里的。宋家娘子讓我們收點藥換點錢怎么了,就是拱手讓我們你送上銀子咱們也沒話。” 伙計心里不服氣,嘟囔著:“可你跟我說過,藥材是救命的東西,最是要細致。咱們就算舍錢,也不能拿自己的招牌開玩笑啊,總不能為了情意,什么亂七八糟的送過來咱們也收吧?” “莫要再說了,我有分寸。”周九明轉過身對著宋云娘道:“云娘,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這孩子就是實心眼,不知道變通,他也是為了藥鋪的名聲著想。” 宋云娘扯了扯嘴角,心底失望至極。這人看似關心自己,實際上是把她挾恩圖報上推。 周九明話鋒一轉又道:“不過這孩子有一點說得有道理,千萬不能拿藥材開玩笑,這東西一個不好就是要要人命的。你若是缺錢就跟我說,雖說我現在處境也不好,可你只要開口,我就算砸鍋賣鐵也不會推辭,也不枉從前您的父親對我的情意。只是,錢我可以給你,但是你帶的東西就拿回去吧,我絕不會因為情意而放棄原則。” 宋云娘欠身行禮:“周大哥對藥材謹慎是應當,不需要不想收也是理所當然。是云娘唐突,原本想要前來敘舊,未曾想醫館畢竟是醫館,只接待病人不宜見客。我還不識趣的多嘴問了一句是否收藥材,耽誤了生意,還請周大哥莫要責怪。” 宋云娘在沈家五年,受那書香門第的熏陶,原本就是個嫻靜的,如今更添一份氣度。穿著素淡,面容姣好白皙,一瞧就是好人家出身。 現在又一副誠懇模樣,言語清晰謙遜,不驕不躁,瞧著也不像那胡亂撒潑之人。 世人容易被言語誤導,同時也很以貌取人,圍觀之人的眼神也隨之變得和善了不少。 況且附近的人也知道這醫館平日做派,那伙計最是勢利眼,態度十分惡劣,被宋云娘這么一提醒,不免想著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貓膩。 醫館怎么就不能接待客人,別人問一句收不收藥材又有什么錯。恐怕是這伙計跟平時一樣,狗眼看人低,這才鬧的亂子吧。 “都是誤會,我這伙計……”周九明連忙開口,還想說些什么被宋云娘插話。 “不過,話還是要說清楚。”宋云娘表情認真,“周大哥收不收藥材不能強求,卻也不能在沒有看一眼之前,就詆毀我的藥材是壞的差的,這未免太過武斷。我從小跟在父親身邊,深知身為一個醫者的原則底線,這么多年也一直謹聽教誨,絕不會因為我讓亡父的名聲受損。” 見宋云娘抬出宋父,周九明不由皺緊眉頭:“你一個女子,哪里來的藥材,莫要為了一點小利就學那商賈,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打交道。” “周大哥這話是覺得賣藥材的人,沒一個是好的?”宋云娘笑了。 周九明心中暗惱這丫頭如今竟會給人挖坑,這種話傳出去,以后他還如何開醫館:“我哪里是這個意思……” “這些藥材是我從山林之中挖出來,親自炮制而成,周大哥無須擔心。”宋云娘又道。 周九明臉色更沉了:“你一個女人家懂什么,炮制可不是玩的,其中大有講究。你莫要自以為是,半桶水搖搖就胡來。” “周大哥莫非忘了我曾經一直幫爹爹打理藥材,雖我未習得爹爹醫術,可我的炮制之術卻不下于我爹。你剛到我父親身邊時,連藥都不認識,望江南和決明子分不清,茯苓和土茯苓混為一談。 后來還是我領你辨識藥材,帶你入門,教會你何為烘、炮、炒、洗、泡、漂、蒸等等。時過境遷,周大哥已經全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