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是他那件大衣。旁邊還散落著一頂軍帽、一條皮帶、一把款式奇怪的火銃。 某個猜測在狄利斯腦海中浮現,他緩緩放低了聲音,逐漸沉默。 那團大衣看上去很小,很脆弱,很值得擔心與研究——就像他撿到咕咕的那天一樣。 不過,這一次,狄利斯沒有冷眼旁觀,用純粹的研究眼光打量她,等著對方失去意識。 他慢慢彎腰,單膝跪地,伸手,揭開了寬大大衣的一角。 小孩稚嫩的五官露出來,還有細細碎碎的白金色短發,一截短短的rou胳膊。 ——五歲的咕咕正在熟睡,她豎著眉毛,嘴巴高高撅起的弧度能掛水壺,小拳頭還緊緊握著,看上去極度不開心。 果然,咕咕的身體變化是有時效性的。 狄利斯向一旁的火銃投去深沉的視線,但轉瞬便移開了目光。他現在的重點當然不是研究。 “咕咕,你可真是發了好大一通脾氣?!?/br> 小孩子大發脾氣通常只有兩種原因,一種是害怕,一種是難受。 而咕咕過分紅潤的臉頰,以及灼熱的呼吸……告訴他,原因明顯是后者。 狄利斯把額頭貼過去稍微試了試,果不其然,她在發熱。 ……早說了不要光著腳丫踩馬鐙,再不濟也要去弄雙毛絨拖鞋穿……不聽話的咕咕真是幼稚。 機械師小心地把大衣里的孩子抱起來,他環顧四周,又看向因為身體不舒服,而發出輕微哼唧聲的幼崽。 他抱著她微微搖晃了一下,咕咕的“哼唧”變成了“咕嚕”。 唉。 還能怎么辦,重新整理房間,然后去熬點熱洋蔥湯……不知道廚房還有沒有新鮮洋蔥。 “伊莎貝拉……” “伊莎貝拉……” “伊莎貝拉……” 她其實挺討厭自己的真名——“神之誓言”的寓意,放在卡斯蒂利亞公爵身上,未免過于諷刺了。 也不知道是哪個奇怪的長輩起的名字,伊莎貝拉也記不清楚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在使用這個名字。 嘖。 “我知道了,杰克。不需要催促,今晚到我這兒來吧?!?/br> 作為未婚夫妻,一些適當的親昵當然是有必要的。 ——而帝國皇室當然不是什么遵守清規戒律的寺廟。 雖然是為了蒙蔽皇室臨時找的踏板,但這位王子殿下的顏值很對她胃口,性格又易于掌控,他們將來甚至會成為真正的夫妻……伊莎貝拉沒有拒絕的理由。 她是個成年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來交換一些值得的利潤,不是嗎。 ……話說,為什么她會有“找理由拒絕”這種想法? 是因為初次的害怕?哈,這種少女般的情緒是怎么回事啊。 大概沒人會相信,這位殘忍暴戾,滿口臟話的公爵大人,其實是個純潔的處女? 嗯,她自己也不怎么相信。 這種事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交易,臣服者與受到臣服者,掌控者與被掌控者……過程枯燥而機械,伊莎貝拉在軍隊見識過。 她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拒絕了這種事這么多年,就像她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使用“伊莎貝拉”這個名字。 所以,那天晚上,找不到理由的卡斯蒂利亞公爵邀請自己的未婚夫走進自己的臥室。 她翹著腿坐在床沿,過長的鬢發被別在耳邊,手上端著一杯蘋果白蘭地。 伊莎貝拉討厭被動,討厭被什么人帶領掌控——即便是她所不熟悉的領域。 所以公爵大人自己解開了睡衣帶子,故意露出那種盡在掌握的微笑——“好了,來吧?” 出乎她意料的是,對面的男人露出了害怕與厭惡交織的神情。 于是伊莎貝拉低下頭,看到了滿身的傷疤,就像扭曲的轍痕。 哈。 “你在害怕嗎?” “不,我沒……” “抬起頭來啊?!?/br> “……抱歉,伊莎貝拉,雖然我是你的未婚夫,但是我們還要遵守……呃……禮儀……等到結婚的那天再……” 哈哈。 “行了,杰克,不用辯解。” “作為王妃,我會找個時間去預約全套祛疤手術的?,F在滾吧,本公爵不想看到你這種表情。” 未婚夫被她尖銳的語氣刺傷了。雖然兇名在外,但伊莎貝拉從未對他吐出過任意一個臟字。 “伊莎……” “讓你滾你就滾,滾?!?/br> 尊貴的王子臉色青白地離開,故意將木門摔地哐哐直響。 粗魯的公爵兀自坐在床帳里,一點點喝光了手里的白蘭地,非常平靜。 然后她重新合上自己的睡衣,躺下,蓋上冰冷的絲綢,閉上雙眼。 很久的沉默后,公爵睜開雙眼,又將手伸到枕頭底下,摸到自己的鞭子,并將它緩緩拉到懷中,抱緊了自己的武器。 她再次閉上雙眼。 【會考慮這種事情的我真好笑?!?/br> 【本就沒心思去cao心復仇以外的事情?!?/br> 【舉著干草叉的愚民,皇室,家族,帝國,神殿聯盟,整個大陸……無窮無盡的……】 “你們,你們,都離我遠一點!滾開!滾開!滾——”“咕咕,不要大喊大叫?!?/br> 她猛地睜開眼睛,看見了穹頂墨藍色的星空。 沉靜,神秘,深邃,但又明亮純凈,與一切破爛糟糕的現實距離幾千光年。 ——三十秒后,伊莎貝拉才意識到那是機械師的眼睛。 “即便是做噩夢,也不要折磨我的耳朵,咕咕。” 對方正用自己的額頭貼著她的額頭,那張破嘴依舊像把不會停止的沖|鋒|槍:“我說過的吧,一定要注意保暖,光著腳老了會得風濕病,老了不談,你現在可是個免疫力低下的幼崽啊,果然發燒了,嘖嘖嘖……額頭好燙,這個溫度我都能煮雞蛋了?;蛘呒咫u蛋?你想吃煎雞蛋嗎,咕咕?煎雞蛋一定要撒椒鹽,但你這個狀態,我推薦撒白胡椒?!?/br> 伊莎貝拉:“……” 吵死了。 她試圖伸出手臂去揪他耳朵,教訓他閉嘴,卻看見了一段短短的rou胳膊。 “我……?” “嗯,變回去了?!?/br> 機械師離開研究物的額頭,并且掖緊了她的被子:“好了,既然醒了就起來把洋蔥湯喝完。鼻子是不是堵得很難受?” 現在的問題是鼻子嗎。 伊莎貝拉艱難地試圖反抗——但在噩夢與高熱中發出的汗液讓她緊緊黏在了被子上。 “為什么,我明明……” 為什么變回來了?她原本的身體呢?不,不對,就算不是她原本的身體,也——“小孩子不要大吵大鬧,節省你的力氣?!?/br> 狄利斯的神情永遠那么輕佻,他的手里正拿著調羹以調試劑的手法精準攪拌碗里的食物,但整個人都顯出一種幸災樂禍的嘚瑟感。 “關于變大變小的問題,我們等你康復后再談?,F在的關鍵是,你生病了,你要喝湯,睡覺,吃藥,打針,嘻嘻嘻嘻。” ……啊,剛醒來時“這貨竟然有點像星星”一定是錯覺。 伊莎貝拉抽抽鼻子,高熱讓她說話時有層顯得很軟糯的鼻音。 “你滾,狄利斯,我不會被打針嚇住的。” 狄利斯聳聳肩:“我們拭目以待。如果你再過幾小時還是這個溫度,我就要去拿針筒了,嘻嘻嘻嘻。” 伊莎貝拉:淦。 最后一縷噩夢殘留的糟糕情緒也消失殆盡。 盡數轉為想勒死對方的沖動。 “把湯給我,我自己會喝……咳咳咳!” 機械師表示沒問題,他把湯碗放在床頭柜上,站起身來——伊莎貝拉這次注意到,他之前一直坐在床沿。 “我去廚房給你弄點新的熱毛巾……你還有什么要求嗎,咕咕?三首搖籃曲?一個關于‘不聽長輩言,吃虧在眼前’的童話故事?” “……求你別回來,謝謝。” 狄利斯走遠了,他合上房門的聲音在發燒的小病人耳朵里回蕩,有點過分的刺耳。 伊莎貝拉縮縮脖子,喘著氣翻了個身,試圖在枕頭上尋找一塊沒有被汗濕的地方。 ——這一翻身,她不由得注意到了房間里其他的東西。 一堆堆高高壘起的書籍,亂而有序的圖紙,安靜掛在墻上的演算草稿,從不遠處投射而來、靜靜轉動的紅色火花光芒。 她記得自己之前把這些都推倒了……啊。 “是高燒產生的幻覺吧。或者在杰克那個噩夢之前的另一個噩夢,不過我誤以為那是現實……” 似乎是有這種說法,發熱的時候腦子會變得很亂,做一些連環噩夢什么的。伊莎貝拉記得,自己小的時候也有種情況——就是她快從黑塔里出來的時候,一直在做奇怪的噩夢,白色大門和奇怪聲音什么的…… 因為伊莎貝拉那個時候正因為吃了不干凈的東西而發熱,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才會做那些奇怪的夢——這是后來,接自己出塔的家族仆人們告訴她的。 伊莎貝拉聽她們說,自己發熱時一直在哭,一直在打滾,還露出十分難受的表情……所以,那些夢應該都是連環的噩夢。 小孩子生病時會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