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蘇家近年來的事情很多。 他的祖母病逝,父母因嚴重的交通事故過世,祖父承受不住接二連三的打擊,病情加重,堅持了一年多,便也撒手人寰。 蘇遙很難過。 他沉浸在悲痛中,便聽見大伯母喊他的名字,扔出領養證與親子鑒定報告,冷漠地通知他,你不是蘇家的孩子,沒有資格再留在蘇家。 大伯父拿出遺產分割協議,身后站著一位西裝革履的律師。 “請你簽字。不簽也可以,你也可以去請律師。” 伯父伯母叔叔嬸嬸,還有姑姑和姑父,都簽了。 大伯父把筆遞給他。 蘇遙愣怔半晌,只覺得荒唐至極。 他摔了筆,生平第一次覺得滿堂衣冠,都不堪入目:“爺爺剛剛下葬……你們為什么能這么平靜地分家產?你們為什么不難過?爺爺是你們的親生父親,為什么你們都不難過……” 他的淚水鋪了滿臉,才驀然想到,方才在葬禮上,只有他一個人哭了。 爺爺就這樣走了。 沒有人為爺爺傷心。 蘇遙長這么大,第一次涌出無能為力的憤怒。 但他幼稚而可笑的行為并沒有換來什么結果,大伯母把他趕出老宅,只刻薄地笑了下:“再裝成孝順的模樣,你也不是這家的孫子。會哭是嗎?他不是你爺爺,你連替他哭都不配。” 蘇遙腦中一片空白,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墓園,抱著爺爺的墓碑,哭了一整晚。 那晚也下這樣大的雨,連綿成片,仿佛永遠都不會停。 蘇遙在這樣大的雨中孤零零地活了六年,再睜開眼時,虛弱不堪。 大約是上蒼也覺得,他沒有必要再留在那個世界,給他換了個去處。 這里很好。 他認識了許多人。 伙伴,家人,親戚朋友,街坊鄰居。 還有一只鴿子。 又懶又饞,喝醉酒就變成一只大可愛。 他喜歡這只鴿子。 他想在這個世界,與這只大鴿子,一起壘一個小窩。 白頭偕老,平安喜樂。 蘇遙心下微微一動,仿佛溺水之人浮出水面,新鮮的空氣涌入肺腑,他忽然睜開眼。 他愣上一下,身上驟然傳來清晰的疼痛感。 從手到腳,疼得他難以忍受。 不由悶哼一聲。 他這一聲極其微弱,身邊卻有人動了動。 蘇遙稍微偏偏頭,便瞧見了傅陵。 天色陰沉,映出傅陵一張憔悴的面容。 蘇遙只覺得不過片刻未見,傅陵便消瘦上一圈。 他靜靜地與蘇遙對視片刻,眼睫都在顫抖,竟然半晌都未說出話來。 蘇遙張張口,只覺得嗓子干澀疼痛,勉強咳上一下,卻扯得渾身都疼。 他微微一蹙眉,傅陵的眸中便露出些驚慌失措。 傅陵……在害怕。 蘇遙從來沒在傅陵臉上,瞧見過這種神色。 蘇遙心下微微一滯,忽然就眼眶一酸。 但大難不死,是開心之事。 不能哭。 蘇遙忍上一下,眼前便被淚水模糊了。 他心內酸澀不已,閉了下眼睛,便察覺有一雙溫熱的手摩挲著他的臉頰,微微顫抖。 傅陵替他輕輕地抹掉眼淚,默上半晌,張了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蘇遙睜開眼,輕聲道:“我渴了。” 傅陵怔一下,忙起身去端來一個小碗,用小瓷勺子舀一點點,遞到蘇遙唇邊。 “……喝點水,裴儀說,糖水可以喝。” 他聲音低沉喑啞,蘇遙配合著咽下一小口溫熱潤澤,才發現傅陵的嘴唇都是干裂的。 蘇遙一時酸楚,卻又漫上無邊無垠的喜悅。 我又見到你了,大鴿子。 蘇遙想抬手摸一把鴿子的臉,卻無力動彈,微微揚起唇角,便又滾下一滴淚來。 傅陵再度伸手幫他擦了擦,稍稍垂眸,瞧見蘇遙喝下小半碗水,又浮出些淡淡的寬慰。 檐外的雨落得嘩啦嘩啦,傅陵神色平靜。 平靜得有些異常。 他在掩飾情緒。 ……是因為在朝中謀算多年,才養成這種萬事不上臉的習慣么? 出入禁中,登閣拜相,每一天都踩在腥風血雨的刀尖上嗎? 蘇遙看過書,書中的明槍暗箭,單單看上兩筆,便觸目驚心。 他看都不敢看的東西,鴿子一直生活在其中。 蘇遙心尖微微疼痛,他突然明白,為什么傅陵提起傅老侯爺時,總是不咸不淡的語氣。 這不是他想做的事,卻不得不做。 若是做不好,他還會自責。 譬如現在。 他醒來這么久,傅陵卻一句話都未敢與他說。 傅陵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但這并非是傅陵的錯。 阿言是那樣的身份,沒有這次,也會有下次。 那個青石書院的學子說,沒有直接殺了他,是因為他是傅相的心上人,還有用來要挾的價值。 還好,并沒有走到那一步。 還好,他活著回來了。 蘇遙心下酸楚,他肺腑間已舒坦一些,張張口,見能夠發出聲音,便輕輕動動手指,拉一下傅陵的衣袖。 傅陵明顯一緊張,便聽得蘇遙輕聲道:“沒關系。” 蘇遙溫和明凈的眼眸望著他,傅陵愣怔一下,平靜的表象,頃刻間便碎了。 碎出翻涌的驚濤駭浪。 他以為…… 他什么都不敢以為。 蘇遙被人救出來時,渾身都是血。 傅陵只看了一眼,便心如刀絞。 大雨遍野,他覺得,他大概永遠失去了蘇遙。 就像他喜歡木工,卻終究無法做個木匠。 他喜歡蘇遙,但蘇遙未必還會答應,與他在一起。 蘇遙都未必還愿意見他。 這世間有許多機緣巧合,也有許多命中注定。 原本兩心相悅之人能修成正果,便是上蒼垂憐,是紅塵中的萬幸。 那日在從別院回舊京的馬車上,他說出這番話,卻從未想過,這話,這么快便應在他的頭上。 傅陵甚至想過,是不是那晚將兩條金魚燈強行系在一起的做法,惹怒了瓊江中某位神靈。 蘇遙經上這一遭,就算活著,也未必愿意再與他在一起。 傅相心亂如麻。 上一次如此失態,還是傅老侯爺與夫人驟然過世。 眾人皆瞧見,這十幾日以來,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傅相,一提起個“蘇”字,便會微微失神。 但凡不議事的時候,傅相一定就在蘇遙這里。 衣不解帶,晝夜不分。 傅陵盼望著蘇遙醒,但蘇遙醒來,他又不知該如何面對。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并沒有想過,蘇遙會先對他說“沒關系”。 傅陵心底酸痛不已,默上半晌,才輕輕握住蘇遙的手,低聲道:“不害怕么?” 還是有點害怕的。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