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再者,你能給我什么?” “我不知道你們這一行的規(guī)矩,需要典當些什么。不過。”公冶衡沉默了一陣,還是開了口: “我愿用下半生的所有歡欣,來換。” “你的歡欣與我無關。”九卿毫不猶豫。 “我的什么都與你無關,你也不需要什么。”公冶衡看她,“難道不是么,你于齊叔晏有功,于齊國有功,這天底下還有什么你得不到的?” 九卿與他對視一陣,末了還是揮揮手,“說罷,你要問什么。” 男人手扣在桌子邊緣,凝神開了口,話語輕飄飄的似是飄在風里:“我想問一人,問她這次,是不是遇上了她命里的絕無僅有的人。” “將來時日漫長,我不知道她以后過得如何,是否平安順遂,又是否得償所愿。” 九卿道:“你在問閩鈺兒?” “自然。余下的日子,我也只顧慮她一個。” “你還怕她在這齊宮過得不如意?”九卿笑了,“公冶衡,你怕是不清楚,齊王殿下整顆心都栓在她身上,斷不會讓她受丁點委屈。” “我何嘗不知道,只是。” 男人稍稍一頓,沒再說下去。 齊叔晏待她如何,他自是知道的,可是太多的話都藏在了“只是”二字里。 他只是放不下。男人這一去,便是同閩鈺兒的訣別,他可以在眾人面前,甚至是閩鈺兒的面前做出一副胸懷坦蕩的模樣,絕不回頭,絕不猶豫,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到底埋了多少執(zhí)念。 他只是,怕前面天高路遠,閩鈺兒的路會不好走。 九卿起身,她說:“你等我一刻,你要的答案馬上就來。” 公冶衡依言坐在桌邊,看著女人進屋。京城已經(jīng)入了仲秋,遍地落紅,男人坐在窗邊,秋風便灌滿了他的袖子,他循聲去看,窗外起了很大的風,風聲呼嘯,天際還有一團烏壓壓的云,不知從哪里竄出一只大雁,通體黑的怪異,壓著云層極低地飛過。 忽然想起小時候,他與公冶善也喜歡在窗邊看著天際候鳥,春海入冬早,候鳥一早地就飛去了南邊。那時候,公冶衡常說,“生而為人太無趣了,要像那候鳥一般,五湖四海隨處去,一輩子才快意瀟灑。” 公冶善不同意,他總說:“你是閑散慣了,像那閑云野鶴。候鳥春歸時還會回來,你怕是一輩子都不愿歸家。” “那你愿意一輩子在春海待著?”公冶衡反問他。 公冶善看著天際:“看情況罷。等我這輩子了卻夙愿,無事可念的時候,我定會回來的。” “候鳥待歸,永遠在回來的路上,而春海是我的故里,我不會走的。縱使死了,也要魂歸故里。” 魂歸故里,沒由來的,公冶衡想到了這句話。他手下一頓,心底那股怪異的感覺不斷放大,男人迎著風望去,天色愈黑,那黑色的大雁已然沒入云層,不見蹤跡。 天地呼嘯。 九卿料想公冶衡會在外面等她的,所以準備的耐心的點,待終于卜了一卦,便出來要找男人,同他一起解卦。 簾子外空無一人。窗子大開著,桌上的茶水亦沒動,還泛著點余溫,男人卻不辭而別。九卿手底下一愣,她順著窗子看去,外間落了一地紅葉。 那卦她便也棄在了桌上,再也沒碰。 入暮時的京城,喧鬧了一陣。在靠近朱雀門的北樓處,公冶善披頭散發(fā)坐在馬車里,周圍站著一圈守衛(wèi)看著他,不讓他妄動。 男人一直很安靜,而后高笙帶著人前去,女人見公冶善不講話,便也沒打擾,只吩咐即刻出城,安置好公冶善,而后她再回去迎公冶衡。 因為公冶善身份特殊,齊叔晏早就遣了眾多人一路隨行,高笙穩(wěn)重,她一手cao辦,路上不會出什么問題,只是在即將啟程的時候,公冶善突然說了一聲:“慢。” “兄長還有何事吩咐?” “替我選一身干凈的衣衫來。”他頭發(fā)半掩了臉,枯瘦的手捏著膝上的衣衫,輕聲道:“衣服臟了,不想碰。” 高笙辨不清他是何用意,只得依言點了頭:“兄長想現(xiàn)在就換一身衣衫嗎?” “嗯。” 公冶衡和公冶善的身量相差無幾,高笙記得清楚,便選了一身絳紫色的衣袍過來,付錢的時候,店鋪前歇了三五只烏鴉,一直吱呀怪叫。 店家遣了小二去趕走烏鴉,一邊賠著笑臉對高笙:“夫人勿要怪,京城向來安寧,今日不知怎么了來了這些腌臜的東西。” 高笙笑了一笑,沒說什么,她拿著衣衫回去找公冶善,隔著一道簾子,男人從她手里接過了衣衫。 “兄長還需要什么?我現(xiàn)在即刻去采辦。” “不必了。” 公冶善的聲音越發(fā)的輕,他忽而問高笙:“公冶衡待你如何?” 高笙一滯,公冶善向來對這些不在意,沒想到今天居然主動問了她這個,只得慢聲回:“夫君待我很好。” “他不會待你好的。”公冶善這么說,高笙聽的眼底一變,接著男人又道:“你很好,是他配不上你。” “他那個倔脾氣,一旦認準了誰,誰都勸不回來。你還是找個機會,離了他罷,免得對你不公平。” 高笙面色不變地聽完,情緒并未太明顯,她只是道:“兄長累了,還是快些尋個地方歇息才是。” 公冶善笑了一聲,他似是在換衣衫,聲音也有些不清楚:“今年的大雁走了么?” 大雁? 高笙不明所以,她抬頭看了看,暮色將至,天地混沌,并未見到什么大雁。 “是該走的時候了,來年春海回暖的時候,會回來的。” 公冶善說完,便不聲不響起來。高笙是有耐心的,她在外間等了許久,里間一點聲響都沒有,還是沒忍住,問了一聲:“兄長可換好衣衫了?” 無人回應。 她試著又叫了幾聲,還是沒有回應,頓時疑竇叢生。頭頂不知何時卷起了濃云,眼看要變天了,云端里響起幾聲怪異的鳥鳴,就乍響在她頭頂,高笙嚇得后退一步,不知何故突然就后背發(fā)涼了,手下也起了汗。她最后帶著顫,喊了一聲:“兄長?” 有黑紅色的液體從馬車下蔓延出來,齊國的守衛(wèi)最先發(fā)現(xiàn)了,登時叫了一聲:“不對。” 隨即推開了還在馬車跟前愣著的高笙,劍捎挑開簾子:里頭半跪著一個身形,頭低垂著,氣息全無,一把稍許長的匕首貫穿了男人的心臟。 公冶善自裁而亡。臨死前,換上了嶄新的衣衫,他跪著的方向朝著北樓,北方,那個方向上,有他的春海。 饒是高笙再秉著涵養(yǎng),此刻也忍不住尖叫了一聲。 “閑人退避!閑人退避!”公冶善死了不是什么小事,夜里的京城登時像是沸騰的粥,幾乎所有人都要涌上來瞧個究竟。守衛(wèi)隔開了高笙一行人,隨即將公冶善的尸身從馬車上挪下,立即派人去了宮里稟告情況。 正在御書房的齊叔晏得了消息,男人攏袖皺起眉頭,手里的筆也擱下了。 不出一刻,宮里就連夜派了人收斂公冶善的尸身。閩鈺兒夜里睡得早,她得到消息時,已經(jīng)是第二日的午時。 她聽到這消息時,足足愣了一刻鐘,才回過神來,回頭反復詢問這事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宮女蹲在面前解釋:“公主不知道,因為這檔子事,殿下昨夜一夜沒休息,公冶衡半夜就已經(jīng)請了書,說要今日一早帶著公冶善的尸身,回春海好生安葬。” “公冶衡……他沒說別的什么么?”閩鈺兒一想到男人的臉,就覺得心底繞成了一團。 “公冶衡倒是冷靜的很,什么都沒多說,只說要帶著公冶善的尸身回去。” “從進去見殿下,到出來,攏共不到半柱香的時辰。” “殿下允了?”閩鈺兒又問。 “嗯,當時就允了。” “那公冶衡一干人現(xiàn)在,還在宮中么?” “公主起來晚了,春海過來的所有人,今日天未亮就回去了。這會兒的功夫,怕是已經(jīng)離京百里了。” 閩鈺兒覺得手底有些涼,她說我知道了,轉身便問:“殿下現(xiàn)在在何處?” “剛才見御膳房里的人過去,殿下現(xiàn)在應該還在御書房。” 閩鈺兒跑過去,她想見齊叔晏,不為別的,就是突然很想見他了。男人在屋子里,坐在梨木高幾旁,一夜未眠的眼底有些疲色,見小姑娘有些落魄地跑過來,不由得擲了筆:“鈺兒?” 他起身,還未說什么,小姑娘便一頭撲進了他的懷里,抵著男人的胸膛,半晌不動。 齊叔晏一頓,繼而伸手,輕輕撫了她的肩:“可是聽說了?” “嗯嗯。” “無事。”齊叔晏勸慰她,“鈺兒不必驚惶。是公冶善自己選的路。” 明明男人已經(jīng)給了他們生路,可是公冶善不肯再活下去。這讓齊叔晏有什么法子? “齊叔晏。”閩鈺兒抱緊了他的腰,緊緊地抱著,“公冶善……就那么不在了,鈺兒有些怕。” 齊叔晏低身下去,“不怕,從今往后,我都陪著你睡。我們問心無愧,誰來也不怕。” 第91章 趕緊看 閩鈺兒夜里開始歇不安穩(wěn),她一閉眼,就是公冶善的臉。她聽人說,照當時的情況,公冶善極有可能是一邊同高笙講話,一邊拿刀子捅進了自己的胸膛,閩鈺兒聽的眼底一沉,心里也莫名的慌亂起來。 齊叔晏知道她膽小,這次出事的人又是她的熟人,自然是嚇得慌,夜里便歇在了碧璀宮。 晚間小姑娘早早就爬到了塌上,死死蓋住被子,齊叔晏將折子拿過來,與她隔了一道屏風,在高桌上批奏折。 桌上熏香繚繞,男人打開的折子也都千篇一律。最近齊國平定內憂外患,天下太平,立皇后的事少不得提上議程。 閩撻常前幾日剛走,走的時候卻沒把閩鈺兒一道帶走,眾人幾乎就都明白了。 閩鈺兒與齊叔晏的婚事,是遲早的事。 以是很多人連夜上書,敦促齊叔晏早日立后,為齊國皇室開枝散葉。齊國走到今日,獨獨剩了齊叔晏孤家寡人一個,說他命硬也不為過,眼下戰(zhàn)事已休,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自然是希望他趕緊立后,鞏固皇室。 齊叔晏沒有多說什么。迎娶閩鈺兒,眾人再熱心,能有他熱心么? 他心里自然是有度量的。 男人停了筆,后面的折子不用翻,他也知道是些什么內容。他挽袖站起,從屏風后繞出來,聽著閩鈺兒半晌沒有反應了,也不知道她睡著了沒有。 滿室的燈火幾乎全都燃著,閩鈺兒不敢在黑夜里待著,半張臉都從褥子里探出來,兩只小手緊緊攥著褥子,掐得指尖泛紅。 齊叔晏只當她睡著了,轉身就將屋子里的燈滅了,他之前就對小姑娘說過,睡覺的時候燃著燈不好。 最后一盞燈熄滅,齊叔晏轉首,就聽見小姑娘微怯的聲音,從塌上傳來:“齊叔晏。” 男人一頓,走過去道:“你竟還沒睡著?” “我有點怕,你過來陪陪我。” 齊叔晏應了一聲,隨即在她身邊躺下,褥子里有些熱,許是被她捂熱的,他一滑進被子,小姑娘就攀上來,緊緊抱著男人的腰,低著臉蹭了蹭。 齊叔晏低頭,不僅有些莞爾,道:“怎的這么膽小?” “我就是不敢一個人睡著,也不敢待在黑的地方。”閩鈺兒聲音甕甕的,“還好你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