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像溫笙這樣,孫女陪著來醫院的, 著實少見。 辦公室里, 主治醫生看一眼溫笙稚嫩蒼白的臉,推了推眼鏡,語氣有些沉重。“你家大人呢?趕緊通知你們家大人過來,等他們來了再來找我談話。” 溫笙才哭過,眼角還是紅的。才入院不到二十四個小時, 她已經簽過三張病危通知單了。溫奶奶現在仍在搶救室里生死未卜,溫笙不能再哭了。 她忍著淚意,脊背挺得筆直,聲音纖細卻堅定:“我們家只有我和我奶奶,有什么事, 您就直接和我說吧。” 聞言,那醫生從病例里抬起頭來, 仔仔細細將面前的小姑娘打量一番。 看起來年紀這么小, 可能也才剛剛成年。祖孫二人相依為命,確實不易。 他嘆一口氣,拿出了第四張病危通知單。“小姑娘,我接下來跟你說的話, 你要有心理準備。” 此話一出,溫笙心里咯噔一下。 她咬緊牙關,不讓搖搖欲墜的眼淚落下。“嗯,您說。” “你奶奶這個情況比較危險,大面積的心梗并發腦梗,雖然我們已經積極在使用溶栓治療,但目前來看效果不太理想。加上她的腦ct顯示,腦梗發生在重要血管,一旦栓塞被沖到關鍵部分,壓迫到了主要神經,可能會立即造成她呼吸暫停。”醫生說著,將搶救同意書抵到溫笙面前。 “一旦發生呼吸暫停,我們需要立刻開展搶救,就像現在一樣。老人年紀太大,即便平素身體健康狀況良好,但實際內里已經虛虧。我們必須如實告訴你,我們會盡全力搶救,但成功率誰也無法保證,而且即使搶救回來,恐怕今后也不能再和從前一樣。同時,你更要做好搶救無效的心理準備。” “你要考慮清楚,搶救對老人來說很吃虧,但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可也只有一線。”醫生說的委婉,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支簽字筆放到溫笙眼下,聲音放緩開了些,“如果不搶救,我們或許能讓老人走得安詳些。” 黑色的簽字筆在紙上滾了一下,筆身擋住了搶救同意書上的搶字。 溫笙一直忍著不讓自己哭,但眼淚在眼眶里蓄積了太多,透明的水珠爭先恐后地往下落,她控制不了。 她伸手去拿筆,指尖在抖。 “您剛才說,不能再和從前一樣…是什么意思?” “能呼吸,有心跳。沒有意識,不能行動。”醫生推了推眼鏡,“就是俗稱的植物人狀態。” 溫笙呼吸一窒,每一下心跳都讓她感受到了如萬千針扎一般的細密疼痛。 她閉了閉眼睛,深吸一口氣,不敢吐出來。 “雖然…但她,奶奶她,還是活著的,對吧?”她問。 醫生望見她纖瘦的肩膀仿佛搖搖欲墜一般晃了一下,遲疑地點了點頭,“對。” 肯定的回答讓溫笙終于能順暢的喘氣。肩膀抽動了一下,她擦掉臉上的淚,琥珀色的眸子開始恢復鎮定。 “好,那就好。只要奶奶還活著,就好。”溫笙拿起簽字筆,在同意書上一筆一劃簽下自己的名字。簽完字,將筆交還給醫生的時候,她起身,鄭重地對醫生鞠了一躬。 “拜托您,一定,一定要救她。”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走廊上安靜了不少。 快天亮了。 先前的慌忙混亂散去,陽光升起之前,光線最暗,精神最差。 溫笙推開緊急通道的門,扶著樓梯把手,無力地滑座到地面上。 她手里捏著溫奶奶的病危通知,空洞的表情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玩偶。 她想哭,但心上像是被壓了一塊大石頭。 好重。悶得她喘不上氣。 哭不出來。 溫笙拿出手機,打給周馭。 電話通了,那頭沒人接。 掛了。再打一遍。 周馭早上來了醫院,一直陪她到中午,一點多的時候,他接了一個電話,急匆匆走了。 他走后沒多久,溫奶奶開始不停地搶救。 床邊兩次,隨后送到搶救室。之后直到現在都沒出來。 溫笙曉得遇事要冷靜的道理,也知道越是這種艱難的時候自己越應該堅強些懂事些,但她現在太無力了。 她想聽聽周馭的聲音,哪怕只是他說他現在很忙也好。她現在太需要一個支柱,在支撐她即將崩塌的心理防線。 可電話那頭始終沒有傳來周馭的聲音。 溫笙以前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多脆弱的人,她以為擁有像溫世禮那樣的父母,已經足夠考驗她的承受能力與耐力。但等真正有事情落到她頭上來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渺小。 沈斯說溫世禮會乘最近的一班飛機趕回來,但他沒說,溫世禮的意思是等他工作結束后的最近一班飛機。 兩個小時前溫笙收到他發的微信,溫世禮要她在不得已的時候,暫代他,在溫奶奶的病危通知單上簽上放棄搶救的字樣。 溫笙看過,本不打算回復。但想不過,還是回了一句。 【溫總,現在在搶救室的不是別人,而是您的母親。】 溫笙雖然姓溫,但她根本對溫家的人有多冷血沒有一點了解。 明明溫奶奶是那么慈祥和藹的老人,為什么她的兒子,會是這樣冰涼的一個人。 白天的時候溫笙還抱著期待,也許等爸爸回來就好了,溫奶奶會好起來,爸爸會找很多很多專家醫生來救她。 但從那條微信之后,溫笙覺得即便溫世禮回來了,又能怎樣?她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奶奶的病危通知上簽放棄搶救? 溫笙不要。 她寧愿溫世禮不要回來。 溫奶奶在搶救室里,醫生隨時都可能出來找家屬簽字通知情況。 溫笙不能離開太久。 她抱著膝蓋,埋頭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后給周馭的微信留了一條消息。 接著,溫笙擦干臉上的淚水,深呼吸,起身離開樓梯間。 她誰都可以不要。 但她要溫奶奶。 她要奶奶活著。 轄區派出所內。 周馭被拷在墻邊長椅上。 趙邦趕過來的時候,他正垂頭坐著。 趙邦一開始險些沒認出來他,到民警處一問,民警指了指墻邊的人,他這才重新看他。 昨夜1918里突然失火,周馭在場子里搶救到半夜。 幸虧昨天沒有營業,火燒起來的時候只有經理和幾個來幫忙做衛生的人在二樓走廊。他們反應迅速,消防措施又做得到尾,沒等火勢大起來就控制住了局面,只燒了一間包房,損失了一套點歌設備。 這火和下午的搜查一樣來的蹊蹺。 周馭沒有報警,自己查了一晚上監控,查到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從頂樓平臺上下來。 就在這時候,溫奶奶出了事。 他馬不停蹄趕到醫院,結果才到中午,場子這邊又出事了。 可能是嫌昨天的火不夠大,這次的火直接把他整個后廚和倉庫都給燒了。 警車和消防都來了。 周馭自己沖進去救火,沒想到竟然意外逮到了放火的人。 那人手里拿著半截電線,在后廚側門處被打翻的油桶絆住了腳,火舌一下順著油燒上了他的身體。 周馭不在乎那人死活,但他在乎這后面究竟是誰在指使。 他為了把那人身上的火撲滅,自己手臂都燒了。 那人卻一看他身后的消防和民警,一腳把他踹開,順著排風管逃了。 周馭要追,卻被跟在身后進來的消防攔住,拉扯之間,周馭動了手。 于是現在,他被以妨礙公務以及有縱火嫌疑的理由扣在了派出所。 他早上才換過的一身衣服,這會兒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 被火舌燎過的衣擺成了黑色,手臂上也有焦黑的痕跡,紅赤赤的水泡邊緣已經開始有發炎的跡象了。在這樣的夏季,被火燒傷,可想而知是怎樣的疼痛。 但他卻一聲不吭。 往日里那張冷淡得不可一世的臉上,此時白一塊灰一塊的,黑眸無神地望著地面,側臉狼狽得不像他自己。 趙邦見此,皺緊了眉頭,沒有立刻上前問他情況。 和民警了解清楚了情況,替他做完筆錄,準備交付保釋金。 忽然,安靜的大廳里響起了一陣手機鈴聲。 趙邦正簽字,目光移向一旁桌面上的黑色手機。 不意外地在來電顯示上看見了溫笙的名字。 身后,一直沒有動靜的角落突然傳來了手銬和椅子碰撞拉扯的聲音。 趙邦回了一下頭。 周馭沒有看他。他坐直了身體望向桌面上的手機,像在辨認什么。 他開口,聲音很啞。“把手機給我。” 趙邦眉頭一挑,沒動。 很快,鈴聲靜止了。 趙邦轉回頭,接著簽字。 鈴聲這時又響了。 還是一樣的來電顯示。 周馭這次直接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