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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

    什么東西都有利也有弊,盛景意小時候發現不對勁的地方都會立刻說出口,后來她慢慢學乖了,學會先審時度勢,再找適合的機會說出自己的發現。

    “剛剛我喝了林jiejie店里的茶,覺得不太對勁。”盛景意緩聲說道。一般人去脂粉鋪子自然沒閑心喝茶,那茶具明顯是林老板自用的,自用的東西上有異常,林家又是那樣的情況,盛景意不得不多留個心眼。盛景意頓了頓,才繼續往下說,“那茶水里有鉛的味道,鉛這東西長期吃的話對身體害處很大,日積月累下來甚至可能致死。若是有孕的話,甚至還可能導致流產或者孩子畸形。”

    鉛是重金屬,很難排出體外,一旦攝入便會在體內積累。更要命的是,人在妊娠時身體里積累的鉛重新活躍起來,導致孕婦體內的鉛水平大大增加,孕婦容易出現鉛中毒癥狀,嚴重的會血壓急降、喪失意識,稍有不慎便會一尸兩命。

    這一點,還是盛景意接拍一個公益廣告時了解到的,當時那個公益廣告講的是污染問題。

    正是因為鉛中毒對孕婦和孩子影響最明顯,所以當時拍攝方特意找了她這個名氣最大的童星出鏡,她也在這個過程里學到了不少東西。

    那時候她跟著拍攝方去過污染嚴重的地區,發現那邊的飲用水確實有股淡淡的酸澀,小小喝上一口就叫她很難受,所以便記住了這個味道。

    后來盛景意再長大一些,還曾接拍過一部刑偵劇的小配角,里頭也有在食物里長期投毒手法。

    不管那茶水里的異味是有心還是無意,盛景意都覺得該和玲瓏說一聲。

    要是無意的,那不用考慮,怎么都該提醒林老板;如果是有意的,那就復雜了,林老板招的是上門女婿,自古以來上門女婿圖謀不軌的事不在少數,該怎么和林老板提及此事,還是得玲瓏來斟酌。

    玲瓏聞言心中微驚。

    她還是頭一次聽說這種說法,要知道鉛粉這東西是許多女子常用的,胭脂鋪子里頭要弄到鉛粉就更容易了,都說“洗凈鉛華”,這鉛華指的便是用鉛粉之類的胭脂水粉上妝,只不過那都是敷在臉上的,自是不會有人把它吃下去。

    說沒人吃也不恰當,聽說那些個道士煉丹時會放這東西,鉛粉最開始還是煉丹的余料來著。

    這東西潔白細膩,上臉比以前慣用的米粉更加顯白,一面世便風行開去,這數百年來用它上妝的女子多不勝數,在某些時期甚至連男子也會用!

    見盛景意一臉慎重,明顯是極為信任她才與她說起此事。

    玲瓏鄭重叮囑道:“你先別對旁人提及這事。”玲瓏比盛景意年長得多,盛景意能想到的事,她自然也能想到。別人的家務事沒那么好管,尤其是這種涉及到性命和子嗣的,要是不謹慎些可能平白惹來一身sao。

    盛景意乖巧點頭。

    一路上兩人沒再說話,直至轎子停到了千金樓前,玲瓏才從重重思慮中回過神來。她看著一派天真偎在自己身邊的盛景意,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氣。

    都說女子嫁人就像是第二次投胎,夫君如何對女子后半輩子的影響著實太大了。

    連家中小有家底的林老板都挑不著稱心如意的好郎君,她們的小意兒往后該如何是好?倘若生在一般人家,在這個年紀都該開始議親了,只可惜造化弄人。

    兩人下了轎,穆大郎默不作聲地把盛景意買的東西搬上三樓去。盛景意朝他道了謝,又挨個給三個娘以及玲瓏分戰利品,她買東西不全是為自己買的,除卻拿來參考的那部分之外基本都是給其他人挑的禮物。

    雖說她花的其實還是她們的錢,可送禮最要緊的其實是心意,至少楊二娘她們拿到東西后都特別高興,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活像要把它們藏著當傳家寶。

    吃過午飯后,玲瓏就下樓去了,盛景意搬了繡凳坐到塌前和她娘興致勃勃地講了許多見聞,那興高采烈的模樣漸漸感染了盛娘,娘倆不時齊齊笑出聲來。

    柳三娘在一旁繡花,耳朵也豎著,聽到屋中久違的笑聲,她眼眶慢慢濕潤了。多好啊,一切都在變好,以后肯定會越來越好!

    到了盛娘該午歇的點,盛景意便與柳三娘一起下樓去。

    盛景意想要見一見樓里剩下的姑娘們。

    樓里所有能上臺去的姑娘都被挖走了,剩下的都是官府新發配過來的。

    干過這行的人都知道,官伎新發配過來這個階段最難搞,不說她們還什么都不懂,提防她們自殺、自殘就是一件麻煩事。

    要知道一個人真想死的話你根本攔不住。那些還有親人在世的姑娘還好,她們要是自殺或者自毀容貌不僅自己會獲罪,還會累及家人,她們心里會掂量掂量。

    那些已經沒有牽掛的姑娘就沒辦法了,樓里頂多只能派人好好盯著。

    可即使她們不想自殺,想把她們說通,讓她們和那些自愿入籍的私營伎人一樣積極主動地待客,那得好好做她們的思想工作,光軟不行,光硬也不行,得拿捏好分寸來個軟硬兼施才能讓她們安心留在樓里。

    可惜盛娘一病,最會拿捏這個分寸的人沒了,這批新來的姑娘目前還處于放養狀態。

    興許是官府那邊有意為難,這些姑娘們還一個個沒牽沒掛,看起來一臉的生無可戀。

    人頭數倒是足的,一共有十二個。可惜年紀都還小,最大的也不過十四歲,最小的比盛景意還要小,怎么看都不可能馬上上崗。

    也就是說這一兩年內,千金樓都得面臨沒米下鍋的困境。

    這一點盛景意已經從三個娘那里了解過了。

    千金樓會落入現在的困境,其實與她三個娘待人寬厚有關,別的地方都會與姑娘簽長契,千金樓卻是短契,而且還和姑娘們分成,每月的營利上繳一半之后剩下的是樓里和姑娘們平分,這些錢大多都用于千金樓的日常運作。

    這種契約在千金樓境況好時吸引力很大,可隨著千金樓的營業額下滑,這份分成的吸引力就小多了。

    要是在千金樓一個月只能賺十兩,分到手也不過二兩出頭,可要是換個規模大些的花樓,哪怕只分給她們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都比留在你這蹉跎下去要好得多。

    更重要的是,在千金樓這種小花樓,很難遇到適合的良人。

    想想看,但凡有點身份的人都不會造訪這種老破小花樓,即便她們留下來能多分些錢,等她們年華老去,將來該怎么辦?

    她們要的是出名,要的是站到更高的地方,這樣哪怕只能去給人做妾,挑選的余地也多些!

    要不是今年那些競爭對手做得太狠,盛娘她們根本不會在意姑娘們跳槽,甚至還會備上些銀錢送她們離開。

    都是苦命人,她們爭取當上這千金樓的當家,也不過是想幫幫這些同病相憐的“晚輩”罷了。

    盛景意知曉了三個娘決定當這個當家的初衷,也不打算改變千金樓的路線。

    老破小就老破小吧,只要能好好地開下去,當個練習生培訓基地也沒什么不好。

    盛景意要和姑娘們談心,柳三娘便讓人把姑娘們都叫了出來。

    不見不知道,見到人之后盛景意發現這些姑娘們瞧著都又瘦又小、神容憔悴,顯然是被人“精心挑選”后送過來的。

    好在最糟糕的姑娘也不過嚴重營養不良,長相和體態上并沒有明顯缺陷,畢竟能被充為官伎至少五官得周正!

    十二個姑娘一排站開,看起來稀稀落落,一點精神頭都沒有。

    盛景意不想把氣氛搞得太嚴肅,叫她們自己拿個蒲團圍坐過來,姑娘們也行尸走rou一般照做,瞧著怪滲人。

    盛景意想單獨和她們談,楊二娘和柳三娘都不太放心,轉到隔壁隔著墻偷聽她們說話。

    人都坐定了,盛景意看著一群花一樣年紀的女孩兒,想到了自己為數不多的上學時光。

    這個年紀的少女,一般都無憂無慮地念著初中,她以前不是拍戲就是上通告,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大多時候只能自己抽空自學,偶爾回學校去聽課,總感覺自己與其他同學格格不入。

    所以,這些少女們的痛苦與絕望她能懂。

    這些少女們甚至比她還要可憐。

    后世當明星好歹算是正當職業,這個時代當官伎可不怎么正當,連戶籍都給挪到賤籍去了。

    這十二個小姑娘原本是官家小姐,本來只需要學學管家、學學女紅,最大的苦惱可能是不知道去赴宴時穿什么衣裳好,這樣嬌養著長大的女孩兒,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這巨大的落差?

    哪怕沒勇氣自殺自殘,她們也已經沒了努力生活的想法。

    男人們從不讓女眷參與外面的事,可他們犯的錯最后卻要牽連到她們身上,這對她們來說是多么不公平。

    盛景意緩緩把千金樓如今的處境說了出來,重點提及官府的最后通牒:千金樓真要倒了,最慘的可是她們這些新來的姑娘,畢竟她們身上一點錢都沒有,想上下打點都做不到。到那時候可就不是賣不賣藝的問題了!

    十二個小姑娘或多或少也從底下的人口里聽過這些事,可這會兒聽盛景意親口說出來,仍是不免心頭劇震。

    她們這樣的身份去充軍,絕對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那可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你們打算就這樣過一輩子嗎?”盛景意開了口,目光在少女們臉上逡巡。

    她還小,臉上未施脂粉,瞧著卻白里透紅,泛著健康的紅暈。十二三歲的年紀,本就該是鮮活俏麗的,而不該像槁木死灰一般死氣沉沉。

    盛景意緩聲說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我想好好活著,我想交很多有趣的朋友,我想吃很多好吃的東西,我想穿漂亮的衣裳戴好看的首飾,我想在春天去看花冬天去看雪,我想把每一天都過得有滋有味。”

    盛景意嗓音青稚,說起話來不疾不徐,卻莫名地牽動人心。

    好幾個女孩抬起頭看向盛景意,只見她逆著光坐在窗前,整個人仿佛浸在冬日的暖陽里似的,鍍著層淡淡的光暈。

    她雙眼奕奕有神,體態分明纖柔羸弱,此時卻像是春日里生命力最旺盛的野草,渾身上下透著股勃勃生機。

    盛景意眉眼含笑:“我的出身不是我能改變的,可我過得快不快活,同樣不是別人的目光能左右的——哪怕是被扔進爛泥潭臭水溝,我也不會心甘情愿地爛在里面。我本就沒做錯什么,為什么要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別人越是想看我笑話,我越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更多的女孩兒抬起頭來看向她。

    “如果你們愿意,千金樓以后就是你們的家。”盛景意朝她們笑了起來,語氣柔和之中又透著股難言的堅韌,“你們如果想清楚了,明日一早就過來這里集合,我會著手安排你們接下來的訓練內容。現在,你們先回去好好想想吧。”

    女孩們聞言三三兩兩地起身走了出去。

    盛景意是最后走的,才到門口便被柳三娘給抱住了。她抬頭看去,發現柳三娘眼睛紅紅,顯然剛才在隔壁哭過。

    柳三娘一向多愁善感,方才盛景意開口沒多久,她眼淚便嘩嘩地流,一來是自傷身世,二來是心疼自家小孩兒。

    只有真正懂的人,才能說出那種平平淡淡卻叫人心碎的話來。

    柳三娘又落下淚來,哽咽著說道:“我們小意兒這輩子一定會快快活活的。”她們的小意兒又乖又懂事,老天怎么忍心讓她不快活?

    盛景意抬手輕輕拍撫柳三娘的背脊,邊安撫愛哭的三娘邊軟聲說道:“當然會的。”眼下她們過的日子根本算不得苦,往后也只會更好,她有什么理由過得不快活?錢會有的,生意會有的,什么都會有的。

    第7章

    第二日一早,盛景意早早醒過來。她生活一向自律,昨夜寫訓練計劃到入睡時間便去睡下了。

    這些姑娘們第一階段首先要做的是吃好喝好,適當鍛煉,她會在這個過程中觀察她們的特質,挖掘她們的天賦,引導她們往喜歡且適合的方向發展。

    盛景意吃過早飯,到了昨日集合的房間,便見屋里坐著約莫六七個小姑娘。

    比起昨天她們身上終于多了幾分活力,但也只是那么幾分而已,很多人看上去眼底隱隱發青,晚上肯定沒好好睡覺。

    昨天“談心”的時候,盛景意也沒說什么特別的話,可那些話卻莫名地在她們腦海里打轉。

    盛景意所說的那幾個“我想”,其實都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可是就是那么普通的一切,在家里出事以后就無情地離她們遠去了。

    在那之前,她們從未吃過什么苦頭,從未想過如何在不依靠父母兄弟的情況下活下去,只需要發愁父母將會為自己選什么樣的夫婿、只需要琢磨小姐妹們頭上新絹花是怎么做出來的。

    家中出事后她們遭遇的一切,她們無法接受更無法適應!

    這些日子里她們一直在自憐自哀,渾渾噩噩如在夢中,而且是天大的噩夢。

    昨天聽完盛景意坐在冬日暖陽中和她們說的那番話,她們一夜輾轉難眠。

    是啊,淪落至此并非她們的過錯,為什么她們要尋死覓活、覺得自己繼續活著是一種罪過?

    連她們都這樣看待自己,她們就真的永遠無聲無息地爛在這爛泥潭里了。

    小姑娘們愁腸百結一整夜,天還沒亮便起床,早飯也不吃,默不作聲地來到昨日的蒲團上坐著等待盛景意。

    她們不知道盛景意會如何安排她們,可她們心里有了一絲希冀,希冀那個滿身冬陽的“小當家”能帶她們看到不一樣的未來。

    盛景意也坐到昨天的蒲團上。

    坐定一數,盛景意發現小姑娘們一共來了七個,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

    畢竟都是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兒,心性還沒定下來,對很多事都還懵懵懂懂的,受了嘲笑和奚落容易想不開很正常,容易接受別人的勸說走出來也很正常。

    既然來的人超過一半,那就相當于成功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