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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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相公說除內宦、清君側……可大魏的問題,是清君側便能解決的么? 曾經他出使前,言二哥說,“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他不問前程。 可是如今的好事,又是什么呢? 次日,劉相公出城,前往河西任職。當日早朝時,群臣請假,齊送劉相公出城。 大魏因民風開放緣故,平時上朝時,無論是君王還是大臣,都很少著正服。而這一日,浩浩蕩蕩,綿延十里,送劉相公出城的群臣們,各個著紅穿綠,官服威嚴。 他們的沉默卻壓抑的對抗陣勢,惹得長安百姓們圍觀。百姓們為之感動,跟著群臣們,一路將劉相公送出長安城。 皇帝得知后震怒,他癱坐龍椅上,望著空蕩蕩的大殿,頭暈目眩,心生懼怕。 皇帝醒過神,立刻讓劉文吉去追人! 皇帝讓劉文吉代自己送劉相公,給劉相公封了大元帥的官,又承諾絕不撤宰相之職。皇帝懼怕群臣反抗,讓劉文吉務必表示,皇帝已然后悔,但是君無戲言,不能收回圣旨。皇帝會在長安等著劉相公回來,給劉相公留一個位置…… 君臣勿要失心! 皇帝如此表現,讓抗拒他的臣子們稍微緩下態度。劉相公走后,群臣寂寞地、三三兩兩地散了回城。韋樹站在人群中,聽到喧囂聲,向一個地方看去。 見是趙公陪劉文吉一同騎著馬,而一個小孩被他乳母抱著,正大膽地唱著“大jian臣”的兒歌。小童天真無知,劉文吉臉色陰沉,趙公遽然而怒:“荒唐!你們在唱什么?來人,給我把他們……” 他想說投入大牢,但是看到韋樹向他望過來。青年目如冰雪,趙公脊背一涼,想到了對方和自家五娘之間的糾葛,被自己拆散的緣分。趙公更怒,卻見更多的臣子向他望來。 趙公手心出了汗。 他含糊地道:“下不為例。” 騎在馬上,劉文吉漠然而望。他見趙公膽小,一聲嗤笑,扯韁而走。 趙公連忙騎馬追上,賠笑臉:“公公勿惱,都是那些百姓們不懂事,胡言亂語!臣今日就讓人連日查,再聽到有人唱這種兒歌,就投入大牢。” 劉文吉反問:“你堵得住人口,堵得住悠悠民心么?” 趙公愕然。 劉文吉眺望前方,宮城掩在nongnong烏云后。前路渾濁,他深陷泥濘,進退皆是阻礙。劉文吉閉目,握著韁繩的手微顫,手背上青筋跳動。 劉文吉喃喃自語:“我被架上火坑了啊……” 回到皇宮,劉文吉向皇帝報告今日發生的事。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出了一會兒神后,又安撫劉文吉,憤懣不平:“劉公公是朕的肱骨之臣,如朕再生父母一般!豈是那些百姓說的那樣?朕心中都明白的,委屈公公了。” 劉文吉說不敢,神情恭敬卻淡漠。 皇帝又給他賞賜了許多珍品良宅后,心里安定下來,才又說起議和之事。 皇帝想議和,可是劉相公派去河西一事給了他教訓,他一時間也不敢手段強硬地推進此事。 劉文吉想到今日韋樹看自己這方的眼神,莫名冷清冷靜,讓人格外不舒服。昔日那些和他交好過的人,如今都成了政敵,讓他想起就厭惡。 劉文吉道:“議和這樣的事,不如讓禮部郎中韋七郎去?韋七郎雖平時不說話,但他口才了得,不然怎能完成出使呢?他和那些胡人常年打過交道,最清楚那些人……不如讓韋七郎去議和!” 皇帝聞言眼一亮,當即讓人下召。但皇帝猶豫一番,因怕劉相公的事情重演,他沒有直接下圣旨,而是讓內宦帶著自己的口諭,去韋府走一趟,讓韋七郎進宮見自己。 韋樹坐在自己府上后院中出神,他坐在藤蔓下,依稀想到那一年,趙靈妃在他家中借住的那兩日。 恍惚之時,宮中內宦來登門。仆從們領內宦們來見韋樹,小內宦客客氣氣地說起宮中的意思,讓韋樹進宮,接受旨意,即刻前往劍南去和南蠻議和。 韋樹盯著內宦,陷入沉思。 他一時間心中一動,想去議和,通過拉長議和戰線,來拖延時間。但他很快否定自己的想法,一旦開始議和,自己淪為笑話不提,劍南不能再起戰,豈不真的如了皇帝的意。 何況皇帝把朝中大臣一個個派出去,朝中敢于反抗皇帝的大臣都出去了,朝堂豈不真是皇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那劉相公去河西的意義,又在哪里? 韋樹抬目,字句清晰:“請陛下恕罪,臣去不了宮中,也去不了劍南。” 內宦眼皮一跳。 心里暗罵一聲這差事難辦,內宦還陪著笑臉:“這……奴才不好回話啊。這是陛下詔令,郎中豈能拒絕呢?這、總得有個理由啊。” 韋樹:“因為病重,所以無法入宮。愧對陛下,臣心中惶恐,然,實在是進不了宮。” 內宦茫然:“生病?” 韋樹一言不發,抽出腰間劍,隨手在自己胳臂上一劃。劍鋒鋒利,見骨見血,血流成注,順著韋樹寬大的、尚未換下的緋紅官袍向下淌。官服的顏色被血染得更深。 血滴在青年雪白的手臂上,韋樹抬目,向內宦望來。 內宦被他嚇得后退三步,怕這位悍然的大臣也給自己一刀。內宦:“郎中如此行為,不怕陛下治罪么?!” 韋樹淡聲:“那便治吧。為臣者,為君殉道者。臣早有這般認知,敢問陛下有么?” 他顫聲:“瘋了、瘋了……原、原來韋郎中真的這般病重,奴才明白了……這就向陛下回話去。” 而這時的皇宮中,焦頭爛額的皇帝,再次接到言尚如同催命一般的對劍南戰事的指揮和關注,皇帝一想到言尚若是知道他老師被貶去了河西,皇帝心中更慌。 為何他遇到的這些大臣,各個如此強橫? 言尚知道長安出的事,已經是五日以后了。 暮晚搖得知劉相公去了河西,她首先暴怒,覺得皇帝比她想的更加荒唐。近而她想起言尚,怕言尚難受,當即去看。 言尚正在書房練字。 每逢心事不平,他都練大字來平復心情。常年如此,言尚的一筆字,和當時暮晚搖初遇他時已格外不同。 暮晚搖在后看言尚寫的字,尤記得他曾經的字工整沉郁,結構嚴謹,實在沒有書法的美感;而今言尚的一筆字蒼郁古樸,暗蘊昂然不屈之勢。 言尚回頭,說:“我已知道老師的事了。正要上書,領士人們一同為我老師辯解,質問陛下。” 暮晚搖輕笑:“陛下又要被你們師徒氣死了。你不怕他殺你么?” 言尚微笑:“先皇有旨,除非你我謀反,當朝皇帝不得動我二人。如今陛下若有反抗先皇遺旨的那種膽子,也不會有今日的議和之心了。” 他閉目:“我就是要逼著他,要迫著他。要他既怕我,又不能不用我。世上哪有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道理……滿朝文武,他但凡敢殺盡,我也敬他有勇氣。” 暮晚搖:“你老師走前說,清君側,除jian宦,才能解決這一切。” 言尚:“哦?長安如何傳的?” 他只看了關于老師的書信,就心中憤憤,沒有繼續看下去。暮晚搖卻是將所有書信看完了,她立在書案旁,掰手指將長安城中上至百官、下至百姓對內宦們的痛恨告訴言尚。 說整個長安都恨透了劉文吉。 言尚出神。 暮晚搖瞥他:“目露哀色,何意?怎么,為劉文吉可惜?你同情他?” 言尚:“你不覺得可笑么?劉文吉縱是有罪,但罪更重的,顯然是皇帝自己。但是我等為臣者,就連我老師,也沒人敢說是陛下不好,只敢說是jian宦誤國。好似若是除掉劉文吉,這天下就清明了。 “但罪孽更深重的,不是陛下么?劉文吉將南蠻的條件告知,毫不猶豫想送出劍南的人,不是劉文吉,而是陛下。劉文吉他身為大內宦,看似權傾朝野,可是他的一切,都是皇帝給的,他身后并沒有穩固的支柱。他所為,都依附于陛下對他的信任。一旦陛下想收權……內宦的權,是最好收的。 “天下人都說,是劉文吉蒙蔽了陛下的眼睛,但事實上,難道不是陛下也蒙蔽了劉文吉么?劉文吉有今日,是陛下一手推上去的。是陛下刻意讓劉文吉走到前頭,替他擋著群臣的唾沫。 “劉文吉自覺自己在利用陛下來滿足他膨脹的野心,殊不知陛下也在利用他來除去自己不喜歡的人、不想聽到的聲音。而有朝一日……若真的有朝一日,天下昏昏已經到了無法走下去的地步,皇帝只要將劉文吉推出去送死,滿朝文武仍然會回來支持陛下。 “只要送劉文吉一個人死,陛下就仍是天下人的好陛下。” 言尚嘲諷的:“搖搖,一個昏君沒什么了不起,但一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卻滿不在乎、仍要一力享樂、不管身后人死活的昏君,才是最可怕的。 “陛下還不是陛下時,還是晉王時,他還有辦事的心。但他為了皇位忍了太多年,被先太子和秦王壓了太多年了……他心理已經扭曲,已經不正常了。 “陛下初做皇帝時,他還來請教我公務,問我如何成為一個明君。但是之后,他便嫌我多管閑事,疑心我想cao縱他。他和劉文吉一拍即合,裝著舍不得我的樣子,卻也巴不得我趕緊滾出長安,不要礙著他…… “他早已不想做什么明君了,他只想做一個皇帝,做一個只享受的皇帝!” 暮晚搖怔怔看他。 她說:“你這樣的想法……無人敢這般想。” 言尚垂目,他坐了下來,靠著暮晚搖。他輕聲:“我也只敢和你這般說罷了。” 暮晚搖溫柔地抱著他,讓他的臉靠在自己胸口。她看他疲憊地在自己懷中閉目的樣子,手指拂過他的面容,想他這些日子又瘦了太多。 她心中憐愛他,便如母親安慰自己幼兒一般,柔聲:“那些都暫時不要管了。言二哥哥,我們是人,不是神。問題要一個個解決,如今……先顧著劍南戰事吧。 “劍南已經停戰一個月了……不能再拖了。” 言尚在她懷中睜開眼。 他疲憊不已,卻掙扎著坐起,道:“我給劍南主帥寫封信,問那邊如今如何了……” 劍南如今的情況,便是沒進展。 主帥和廣州刺史言尚通信數月,一開始只是同僚三言兩語的交情,后來便將言尚引為知己,對言尚吐自己的苦水。 中樞不讓戰!而劍南不戰,便是日日看著張狂的南蠻人碾壓他們! 中樞也不派人來談和,只任由那幾個內宦在軍營中頤指氣使。 糧草也沒了,軍餉也發不出去,戰沒法打。而中樞還要交出劍南……主帥不敢走出營帳,他不知如何向自己手下的將士交代,不知如何向劍南的百姓交代。 他要如何說出,朝廷要拋棄你們,讓讓你們淪為他國奴這樣的話? 言尚再一次寫信來,主帥便再次煎熬地回信:“素臣,我日夜焦慮,已然撐不下去…… “每日愧對將士,愧對黎民。然無糧無餉,我又如何? “素臣,我已不知我還能撐多久……或許我便要淪為千古罪人,淪為丟了劍南的罪人……可是陛下口諭,你我如何違抗?” 主帥進退維谷之時,楊嗣、趙靈妃、言曉舟爬上山崗,觀望著整座郡城被敵軍摧毀的樣子。 趙靈妃與言曉舟是一同陪楊嗣登山來看地形的,如今劍南不讓打仗,軍士都被要求轉移百姓,而邊郡已經有南蠻人大搖大擺地試探著進來,燒殺搶掠,軍士們一概不管。 風吹衣袂,三人立在小山崗上,靜靜地看著下方好似又發生的一次沖突。 是一隊南蠻人來搶百姓的糧食,百姓嚎叫著不給,被人鞭打。而劍南軍士路過,一個個低著頭不敢管。下方吵鬧聲巨大,然而傳到山崗上,只有風聲。 赫赫的、無盡的風聲。 言曉舟望著下方螞蟻一般小的百姓們,出著神。趙靈妃也靜靜地看著,緩緩移開自己的目光。而楊嗣不在看那些,他只一目掠過,就去看整個地形了。 良久,趙靈妃問:“表哥,你看好了么?” 楊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