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此時,他剛到酒店樓下,打算上去幫忙拿行李。 許江接起電話。 自打他到被弄這來以后,他姑——許開昕就像真的丟出去塊燙手山芋,再沒搭理過他,就連每次匯報工作也是惜字如金,不是回“嗯”就是直接扣個“1”。 她老人家過了四個月,終于想起來還有這么個人了:“怎么樣了?” 許江:“活著。” “活著就行。”她那邊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像是攪拌勺在跟陶杯碰撞。聽起來心情不錯:“我今天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居然有點不習慣,想起來好久沒給你打電話了,你跟我說說現在的情況吧。” 現在的情況? 地上不知道誰丟的煙頭還沒完全熄,許江一腳踩上去輾滅了,在腳底搓了搓。他仔細回想了一下,確定按時匯報沒有遺漏:“我已經發給您了。” 許開昕:“發過了?” 攪拌聲停止了,響起喝水的聲音。 “您打開聊天記錄……”他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什么:“您是不是一條都沒看過?” 對面不吱聲了。 他沉默,這時候,突然又進來一個電話。 “有電話進來,我該發的都發了,您自己去翻吧,別嫌我怠工,是您自己沒看的。” “小兔崽——”還沒崽完,就消失在掛斷里了。 許江眨眼間就換了個態度,恭敬地接起另一通電話。 這回是上次喝過酒的《過半生》那個負責人打的,這位認識他,想拉許開昕的關系,因此對他態度也非常好。 “喂,小許啊。” 許江把手機貼近了:“哎您好。” “我打電話給你是通知你個事兒,明天或者后天讓孔舟過來試鏡,有空吧?” “試鏡?還是上次那個戲嗎?隔了這么久。” 負責人笑了兩聲:“我們這不也是得嚴謹點,都是為了好作品。” 許江也笑起來:“是,您說的對,嚴謹點好,慢工出細活,主要我們還以為錯過了呢。” “哪能啊,”負責人說道:“你看明后天有空嗎?” “有空,”許江抬起頭來接電話,上部戲后期制作已經完成了,后天起要去錄音棚補音,他于是說道:“就明天吧……上午嗎,好的好的,您忙,嗯有空聊。” 他掛了電話,一回頭,孔舟和馮圓圓已經拉著箱子出來了。 許江收起手機,上前接過她們手里的箱子,往后備箱里塞。 “剛剛我接到電話,之前《過半生》那個負責人,明天上午讓您去試鏡,試戲劇本沒給,我估計還是向上次一樣,您回去好好休息,明早我過去接您。” “知道了。”孔舟幫忙搭了把手,把東西往里塞了塞,不咸不淡地說:“隔這么久才有消息,還挺會折磨人的。” 許江笑了笑,把后備箱按下去合上:“總比沒消息強。” 他笑起來跟不笑完全是兩種氣質,各有千秋,說不出哪個更好,但笑的時候看上去非常隨和。 “也對。”孔舟垂下眼,似笑非笑,拉開了后座的車門,彎身坐了進去。 六月份殺青的那部戲已經制作完成,只差最后的后期錄音,簽約時,合同里加了使用原聲,古裝戲受到一些限制,大多現場收音效果不好,有大量臺詞要補錄,是個大工程。 隔了幾個月,孔舟已經對那部戲有些陌生了,幾個月沉浸在一個角色里,基本把其他的忘干凈了,所以翻出當時的劇本回憶。 《過半生》的導演喜歡現場發揮,即使給了劇本,也會讓演員即興。他只給一部分劇本,在這段戲里你就要摸到一個感覺,演完不叫停,搭戲的繼續演,你也得接著來,也不會給任何指令提示。 通常即興表演,大多會提供一個特定場景并適時發出一些指令,以此考查臨場反應,但這個導演他不喜歡發出指令引導發展,全程都不會開口,搭戲的人手中有劇本,得跟著他的節奏來發揮,非常被動。 但是,這也很刺激。 孔舟喜歡這種感覺,同時,她不喜歡被動,干脆直接拋棄了角色的框架,跟著感覺來,反正就這么點信息她也不知道具體是個什么人設。 然后她成功把試戲的大哥給拽跑偏了,大哥索性也不看劇本了,開始跟她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的亂編。 導演喊停了,笑著擓了擓發際線,不知道是滿意還是不滿意,他什么也沒說,坐了一會,忽然站起來,在一堆劇本里翻出來一個,擺手把搭戲的大哥支走。 “這個角色,你再試試。” 孔舟接過來,人設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角色很活潑。 這次給的劇情沒之前那么平淡。 情竇初開的少女,趴在床頭和母親聊天,藏著雀躍的心事不敢向她說,卻又在小心翼翼地試探,生怕被發現,又想被發現。 這個勁兒很難拿捏。 孔舟:“好了,可以開始了。” 導演點頭:“我來演你‘娘’,開始吧。你要脫稿嗎?” 孔舟劇本已經放下了,搬了兩個椅子過來:“我覺得照著劇本念可能不太容易找感覺。” “能記住嗎?” 導演坐到椅子上,孔舟把椅子調了個頭,椅背對著他坐下,趴到椅背上,她把下巴抵在手臂上,當作是趴在床頭,朝導演一笑:“那就隨便來吧——娘,那,您年輕的時候有沒有喜歡過的人啊?” “嗯,我想想啊,娘年輕……太久了想不起來了。” 少女撒起了嬌:“哎呀娘,你想一想,想一想嘛!” 母親無奈:“太遠了,我想想,嗯小時候,我鄰居家的大哥,長得很白,我家里窮,他經常偷偷給我留糖吃,其實我也不是喜歡吃糖,我就是想跟他待在一起,每次吃完不愿意走,他就會把meimei的糖再分給我。” 少女安靜的聽著,眼中泛起漣漪,雙眸發亮,一眨不眨地盯著母親——母親沉浸在回憶里:“他meimei比我小的多,糖少了就哭,每次都要哄很長時間,有時沒哄好被逮到,家里人以為是他偷吃的,他也不解釋,就站著挨罵,但下次,還是會給我留。” 少女趴在床上托起了腮,目光遙遠起來,好像從她的描述里看到了什么畫面,她問:“然后呢?” “后來,你外祖父生意做大了,舉家搬遷,那位大哥父親去世后家道中落還欠了債,我們分道揚鑣,我到了出嫁的年紀被家里人許配給你爹,聽說他還清了家里的債,也娶妻生子,搬離了原來住的地方。” “那后來,你們還有再見過嗎?那個‘大哥’我見過嗎,是不是去年來家里的那位‘老鄉’?” 母親笑了笑,摸摸她的頭:“后來,我就有了你呀。” “等將來你出嫁了,也會有丈夫,有自己的兒女。” “不,”女兒打斷她,拉著她的手,坐起來:“我不要出嫁,我就待在家里,哪也不去,這一輩子呢,就守在你們身邊,當一個狗皮膏藥,趕也趕不走,甩也甩不掉,反正這輩子我是賴定了!” 劇情結束,導演松動筋骨站起來:“行,就到這吧,你回去吧,我到時候通知你。” 孔舟站起來向他一點頭:“您辛苦了。” 她出了門,深吸了口氣,許江在樓下等她。已經快到正午了,今天天好,太陽曬在身上懶洋洋的,沒有在屋里那么冷。 孔舟站在門口,仰頭望著太陽瞇起了眼,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大衣,前襟大敞,露出里面酒紅色的毛衣。 她把手從兜里拿出來,抬手朝上擋住太陽,陽光從她細長的指間隙穿過來,落在她的皮膚和眼眸中。 “看什么呢?”許江看著她眼中微閃的光亮,問道。 孔舟聲音很懶,也很溫柔:“太陽真好啊。” 許江順著她的話抬頭,被陽光刺了下眼,下意識收回來,兩手插到黑大衣的口袋里:“走吧。” 第二天,孔舟帶著標注得花花綠綠的劇本來到錄音棚,她來早了,要等一會。 何曼也來了,在走廊里跟她碰了面。 今天突然降溫,起了大霧,昨天當空的太陽西下之后,在夜里打了個噴嚏,今天鬧脾氣不肯起來營業,讓人不得不裹起了棉衣。 到了棚里,怕棉服的摩擦音太大,孔舟脫了下來,里面只穿了一件薄毛衣,瞬間感受到一陣涼意。她呼出口氣,開始錄音。 等到全部結束,她的鼻尖已經凍得發紅,何曼在外面等她,把自己的暖手寶遞給了她。 “難得有空,咱們去哪聚?” 孔舟打了個哆嗦,把涼意抖摟出去,聲音發緊:“去喝一杯吧,好冷。” 她們倆今天都沒助理跟著,隨便找了個地兒坐下,點了幾瓶啤酒和烤串。 孔舟對烤串不感興趣,只記掛著酒,店家給了幾個一次性塑料杯,她也沒用,直接對瓶吹了。 她呵出口酒氣,感到嘴里有點發苦。 放下酒瓶,發現何曼沒有動:“怎么了?” 何曼一直盯著她看,收回目光,幫她抽出個杯子來,讓她用杯子喝:“戒了。” “戒了?” 畢業之后再見,她們也像這樣私下聚過一次,何曼很能喝,而且喝的很兇,現在回想起來,今年在一個組里待那么久,好像確實沒見她喝過酒。 何曼說:“前幾年喝太多了,老公不讓。” 孔舟舉著酒杯的手一頓,“老公?” 何曼胳膊撐在桌子上,雙手相互交疊,托在下巴底:“是啊,八卦不看嗎?正主給你解惑,不是男朋友,領證了。” 孔舟愣了愣,想起了那些傳聞,笑了笑,繼續喝酒。事實上,她還真沒有看,覺得無聊,只是無意聽到過別人提起,一直也沒當回事,原來還真不是無中生有。 她放下杯子:“辦婚禮了嗎?” 何曼搖頭:“不辦,只通知了一些朋友,兩個人的日子,我們兩個人過好了才算,不用也無需那些花里胡哨的形式。” “也挺好的。”孔舟沒怎么經歷過這種事,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舉起酒杯:“祝你幸福。” 何曼以白開水代酒:“謝謝。” 燒烤上來了。 只有何曼一個人吃,孔舟已經喝完了一瓶半,臉頰被醺成了粉紅色。 她忽然說道:“何曼,你想過我們為什么要活著嗎?” “為什么這么問?” “我有時候在想,我們出生、成長、工作、老去,其實是一個奔向死亡的過程,那我們為什么還要活著呢?” 何曼低頭沉默了片刻,“你自殺過嗎?我曾經站在橋邊,大運河就在我腳下,我想如果我從這跳下去,我就自由了,但當我邁出腳的時候,我害怕了。當你真的碰到死亡的界限,恐懼會占據你所有想死的念頭,那是一種本能。” “活著本身就是意義。向死而生,向活而死。” 孔舟沒吭聲,喝完最后的酒,把塑料杯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里。臉已經上色了,但這點酒還不至于讓她醉。 她默不作聲半晌,低頭自嘲地輕笑:“說實話,其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每天渾渾噩噩的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焦慮。” 何曼沒說話,垂眸沒動,過了一會兒:“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忘了哪個地兒的首富,得癌癥快死了,醫院已經通知回家買棺材數日子了,但他沒照做,出國換了個肺,幾年了到現在還活蹦亂跳的,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孔舟順著她的話問。 “這告訴我們,人不是病死的,是窮死的。” “……” “喪跟窮比起來算個屁!” “噗,”孔舟哈哈笑起來,又開了一瓶酒:“你說的對。” 何曼也跟著笑了:“你看,你笑起來多好看。” 孔舟笑完了,忽然覺得心中敞亮了:“謝謝你。” “不客氣。”何曼說道:“你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我的時候,第一印象是什么嗎?” 第一次見?她還真記不得了。 “可能是開學自我介紹的時候吧,記不清了。” “我記得。”何曼說:“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開學的時候,是藝考的時候,初試,我被人群擠倒了,當時太亂都顧著準備考試沒人注意到我,我前面的人還在往后退,是你,在人群中拉了我一把。” 她盯著孔舟的眼睛,目光通透,如果說當年上學時她是意氣風發,那現在幾乎算得上是“生死看淡”了,但無論是哪種,孔舟從沒見過她這樣的眼神。 “原來當年還有這么件事。” 何曼笑了笑:“是啊,你相信緣分嗎?如果你放棄演戲,或是我放棄演戲,我們大概都不會像今天這樣坐在這里喝酒了。” 孔舟低眸,依然沒能想起她所說的第一次見面,但可能就是這個無意之舉,促成了今天這段微妙的緣分。 ※※※※※※※※※※※※※※※※※※※※ 其實最后這段是計劃里的第二章。“人不是病死的,是窮死的。”是之前我一個老師說的。 先這樣,等我上完網課回來修,天快亮了吧,這兩章都超過四千字了,真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