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今日之前,不曾下過。”青年不為所動,“第一局一炷香,第二局用時縮短三分之一,第三局……” “好了,好了,停——你厲害,我甘拜下風哩!”謝蘊昭雙手交叉,比了個大大的叉,“你一定是平京中的國手,是不是哩?” 王離扔了手里的棋子:“我很少與人弈棋。” “為什么哩?你下棋這么厲害,應該很喜歡和人下棋才對哩。” “我不喜歡。” “咦?” 嘩啦—— 大概是感覺出她不想下了,王離將棋子收攏在一邊,然后又黑白交替著擺上去。這一次不是五子棋,而是正經的圍棋。謝蘊昭也看不懂,就見他一下下地飛快擺出黑白大龍。 “不喜歡你還下棋?” 他動作不停,語氣淡漠:“有所需要。” “那你喜歡什么哩?” 他動作停了停。那張好像永遠也沒有表情的臉,似乎顯露出些許猶疑。 “……沒有。” “不可能哩,人活著總會有點喜歡的東西哩。不喜歡下棋,也許你喜歡修煉,所以才來了書院……” “為什么?” “嗯?”這人能不能一次性把一句話說完整? “人活著一定會有喜歡的東西?”他抬頭“看”來,薄薄的嘴唇幾乎毫無血色,像用冰雪鑄成,“為什么?‘喜歡’又是什么?” “呃,就是,你總會有沒人告訴你,你也想去做的事……” 噠。 他用指尖輕敲棋盤,像是在思索。 “不對。”最后,他斷然地說,“我有想做的事,但那并不意味著我喜歡那件事。” 謝蘊昭:…… 對了,世家很流行清談,繞來繞去談論玄之又玄的事。她怎么把這個給忘了。 算了,王離這應該也是世家子的正常cao作。 “哈哈哈,世家子真有文化哩,我沒怎么讀過書,還真聽不懂哩……”謝蘊昭抽抽臉皮,生硬轉移話題,“對了,我聽說這次有三十個有靈根的人哩,以后大家都是同窗,不知道是不是都住在這附近。” “不是。” “啊?” “大部分是世家子,只有白日來書院。”王離重新開始擺放棋局,“住在這里的,除我和你,只有另外五個平民。” “……有靈根的世家子這么多哩?”謝蘊昭沉默片刻,表情有些凝重,聲音卻開朗輕快依舊,“怎么世家子出的靈根都比較多哩?” 王離將最后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上。 “是,”他淡淡道,“世家子……確實有些太多了。” 謝蘊昭覷了覷他的神情,道:“你不也是世家子。” “沒落旁支,不如普通富家子。”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冷淡,聽不出喜怒哀樂、所思所想。 “富家子也很好哩,我做夢都想賺大錢哩。”謝蘊昭站起身,無意瞥了一眼棋盤。 黑龍盤踞、須發怒張,白子大龍被斬,頹然匍匐,如氣絕身亡。 “這個……”她辨認了一下,不確定道,“好像和你剛才下出來的一模一樣哩?” 王離“嗯”了一聲。 “你記得好清楚哩。我覺得你肯定是很喜歡下棋的哩,以后可以多開發一下這方面的興趣,不要讓修仙耽誤了你哩。” 眼盲都要下棋,還能完美復盤,沒有熱愛怎么做得到?說不定就差一個人灌點雞湯,這名圍棋青年就會幡然醒悟意識到圍棋是真愛。 不然一個人,眼睛又看不見,什么都不喜歡,不挺可憐的嗎?謝蘊昭想。 王離偏了偏頭,忽然說:“如果你想去找其他有靈根者談天,只會撲個空。” 他身上似乎有一種特別深沉的力量,使他總能說出讓人驚異的話語。聽見的人會忍不住想“啊”一聲,卻會意識到,自己這驚疑不定的反應會越發襯托出他的沉靜冷然,讓自己變成個冒失的傻子。 謝蘊昭不在乎當個“冒失的傻子”。只要有用。 “為什么哩?”她虛心求教。 “尚未開課,世家子各自在家,平民也回去做工,補貼家用。” “哈?可以不住這里?但是帶我進來的人明明說必須……” “騙你的。” “哈?” “書院希望學子住進來,但并不強制。” “可是剛才明明……” “能騙一個是一個。” 謝蘊昭:…… “你們這些平京人心都好黑哩。” “精心修煉,本是正理。任由學子自行其是,才是敗筆。” 王離的語氣一直沒有變化。但謝蘊昭敏感地盯了他一眼,總覺得他說到這件事時不那么高興。 “我反正不懂哩。告辭。” 謝蘊昭熟練爬墻。 “許云留。” “干什么哩?” 她回過頭。 這一次是正面面對他。 風從一側來,吹得他長發和蒙眼的綢帶都往一個地方飛去。 “你要去哪兒?”他問,“那是通往書院外的方向。” 聽說眼盲的人,其他感覺就會變得十分敏銳。王離不光下棋下得準,分辨方向和動靜也十分精準。 “我知道哩。”謝蘊昭懶懶一笑,“所以,我是要逃學。” “……逃學?” 這一回訝異的人總算成了他。 “沒錯,我老家有一句話——沒有經歷過逃學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哩。”謝蘊昭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我也是平民,我要趕緊回去賺錢補貼家用哩。下次我再找你下五子棋,再會。” 她家的狗和鴨子,還有一個郭真人,可都等著她呢。 謝蘊昭輕輕松松翻了墻,一溜煙跑了。 不久后,有人去隔壁院尋許云留,發現人不在,找了一圈后跺足嘆息:“又跑一個!要他們老老實實住在書院,怎么這般難!人心不定,如何修煉,如何趕上那些海外的仙門?唉!” 王離只靜靜地坐在梨樹下。 他手肘撐在石桌上,雙手合攏,遮住了下半張臉。如此一來,便一分表情也流露不出了。 “九郎。” 有人倏忽出現在院中,于三步之外單膝跪地。日光照得他身上輕鎧明亮耀眼,那懸掛在腰間的長劍也泛出銀亮冷光。 青年紋絲未動,連頭顱都未曾偏移一分。 跪地的武將低聲道:“有可疑之人接近郭衍,目前還不確定是否為北斗仙宗的修士。此人名叫許云留,剛剛混進蒼梧書院……” “許云留?”青年忽然出聲。 雖然聽不出情緒波動,卻讓武將怔了怔,旋即反應過來:“九郎已經見過了?” 青年面對著棋盤,沒說話。 武將繼續道:“九郎,是該像之前一樣逼他出手,利用大陣之力格殺,還是……” “留著,觀察一段時間。” “是。”武將應得沒有絲毫遲疑,“我會加派人手,時刻注意郭衍和許云留的動靜。” “許云留……”青年的聲音出現一個細微的停頓,“我來看著。” 武將一愕,顧不得許多,有些急切地抬起頭:“九郎,但你現在的狀況……” “王玄。” 平靜的兩個字,便讓武將即刻噤聲。 這年輕高大的武將,正是謝蘊昭之前遇見過、被跟蹤過的王玄。 名列《點星榜》第七的世家子,現在卻恭敬地跪在盲眼青年身前。 “是。”王玄垂下頭。 他歸于沉默,心中的擔憂卻沒有歸于沉默:九郎自幼修煉,名滿平京,早早破境神游,更是深得皇帝信任。而今九郎還不到四十歲,謝家家主也還健在,京中如王玄這樣的年輕一代,卻早已認定謝九郎才是世家之首。 但就是這樣的九郎,每一年都有三個月會避開世人耳目,自行封印修為、暫停卜算,蒙上眼睛,偽裝成一個盲眼的凡人。 據說這是窺探天機者為了避免天道懲罰,而蒙蔽自身命運的手段。 但這也就意味著,期間九郎不能動用任何力量,和凡人也無異。 “九郎,”他終究還是忍不住說,“請允我在書院附近增派人手,以防宵小作亂。” 王離…… 謝九放下雙手,站起身。 這一次,他動作很小心,沒有再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