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陸韌被客廳的說話聲吵醒了。他睡不沉，一點聲音都能把他吵醒。那姑娘的手機響了。

    是老板娘打來的。

    老板娘先跟曼殊解釋這位楊老板有多大牌，不能得罪；另外，今晚開的酒全都算在她名下，提成加倍。言下之意是，今晚的事你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做這一行的，我已經(jīng)算意思了。

    曼殊嗯嗯地答著，幾個小時前的情形又?jǐn)鄶嗬m(xù)續(xù)浮現(xiàn)在眼前，讓她除了機械的回答說不出話來。

    “至于后來，你被拉到臺上的事……”

    曼殊努力回憶起醉酒之后發(fā)生的事，突然像是被人劈頭蓋臉地澆了一盆guntang的水，失聲驚叫起來：“怎么了——”

    后怕和驚恐像是洪水一樣涌來，她環(huán)顧四周，不知不覺哭了起來，也不管電話那頭說了什么，只低聲嗚咽著：“怎么能讓這種事情發(fā)生……你跟我保證過……”

    過了幾分鐘，她在黑暗中掛了電話，低聲啜泣。陸韌半開著門縫，從房間里看著她。那姑娘完全沒有了之前熟睡中的安然神情，只把臉埋在掌中抽泣，像極了他在異國街頭的寒冬雪夜里遇見的無家可歸的人。

    陸韌不敢向前，只是默默合上房門。

    門栓吱呀地一聲，女孩驚覺地問道：“是誰？”

    陸韌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聽得出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只輕聲說：“別怕。沒有對你做什么。”

    客廳那頭一片寂靜。女孩在觀察四周。是了，這是另一個男人的家。她又低頭看著自己的貼身衣物，背后的扣子并沒有扣好。并不是她自己扣上去的。模糊的回憶撞擊她的頭腦，像是要把它撞碎。

    陸韌察覺她又哭了起來，在房門背后低聲說：“如果想洗漱的話，客用洗手間在你右手邊。”

    他關(guān)上門，躺回了自己床上。月光透過玻璃窗將雙人床仍然整潔的一半照得透亮。床頭的玻璃畫框反射著月光，像蒙了一層霧。陸韌躺在陰影里，卻有些睡不著。

    這里明明是他家，“是誰”這個問題，應(yīng)該他來問吧？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客用洗手間門拉開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外面?zhèn)鱽砹茉￠g的水聲，嘩嘩啦啦，嘈雜得很。他在那水聲里輾轉(zhuǎn)難眠。剛剛的事像部短篇電影，在他腦海里翻來覆去。當(dāng)他明天醒來的時候，她應(yīng)該就會走了吧？過了今晚，他和這個不幸的姑娘就會像兩條直線一樣，沿著不同的方向去往生活的不同目的地。等天亮，他又會變回那個被遺忘的透明人，家族的大樹枝繁葉茂，沐浴陽光，他就是那個在陰影里茍活的人。

    她呢？

    陸韌對她一無所知。她泛著淚光的臉在手機屏幕的光里像淋濕了、揉皺了的玫瑰花瓣。他不過是把她撿起來，在瓶里暫養(yǎng)一夜，并不能改變她已經(jīng)開始凋謝的命運。

    陸韌漸漸睡去。

    醒來的時候不算太晚。他穿好衣服，也沒聽見客廳響動，想女孩必定是已經(jīng)走了。他打開門，卻看見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fā)上。她沒有別的衣服可穿，仍穿著那身黑裙，但一張臉干干凈凈，像是偷穿mama衣服的小女孩，在那衣服里竟顯得奇怪地幼稚。

    一時間四目相對。

    “我……”女孩臉上有些尷尬，“打不開你家的門。”

    陸韌才想起來，自己的門進(jìn)出都需要密碼，便點點頭去按密碼。女孩拿包跟在他身后：“您快要去上班了嗎？”

    陸韌拉開門，示意女孩走出去。他并沒有想好怎樣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樓下的保安可以帶你去最近的車站。”

    “從這里走到最近的車站要多久？”她小心翼翼地問。

    這可把陸韌難倒了，他想了想，隨便說了個時間：“二十分鐘吧。”

    “二十分鐘……”女孩低下頭，“您幫我叫個車行嗎？”

    “嗯？”陸韌一皺眉，她這是在使喚自己嗎？

    “下去讓保安幫你叫吧。”

    “不是這樣的……”女孩又解釋，“我身上沒有錢。”

    陸韌又把門關(guān)上了。他有些無可奈何：“那你等我一會兒，我正好要出門。”

    曼殊點頭。她不穿高跟鞋，光腳站在地上，個頭顯得很小。他見她挽起了頭發(fā)，棕色卷發(fā)在腦后被一根黑色蕾絲發(fā)圈繞著。

    等等。

    陸韌不禁又看了一眼。這不是發(fā)圈，看著倒像是貼身衣物。曼殊包里長期備一條嶄新內(nèi)褲，這是規(guī)矩。昨晚洗澡的時候沒有捆頭發(fā)的東西就順手用了。可是陸韌并不懂，他以為她沒穿。

    他猛地朝她腰臀處看去，從腰間到大腿，弧度光滑挺拔，雙腿之間怕是一絲不掛。

    陸韌紅了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轉(zhuǎn)頭假裝在看其他地方。

    曼殊察覺到他的臉色不對，以為是他嫌自己麻煩：“昨天的事情，謝謝你了。”

    “沒事。”他聲音僵硬，背過身去，想了半天吐出一句：“自己柜子里拿雙拖鞋穿吧，地上冷。”

    陸韌的車開到路口，停了。

    這是個老居民區(qū)。正是晴朗的春天，樹蔭間陽光洋洋灑灑，路上人的步子都仿佛慢了。他又想起來，小的時候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的。那時候自己家和別人家還沒有什么大不一樣，自己還是一個有mama的孩子。

    “你住這里？”

    女孩沒有答話，只是笑笑：“差不多。近了。”

    陸韌看她取下安全帶，忽然想起了什么，想要提醒她頭發(fā)上的內(nèi)衣還沒取下來。曼殊卻已經(jīng)打開車門，跨出去了。

    春天的風(fēng)帶著暖意吹了進(jìn)來。她朝他微微一笑。這個笑容是如此的真誠，好像她的心情也跟著輕了半分。

    “謝謝你。”

    但陸韌的心窩又被撓了一下。

    曼殊走了。而陸韌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一個奇怪的想法突然在他心頭跳躍。他又啟動了車，想在這里逛一逛。開得不用太快，就像小時候散步那樣。對，雖然是坐在車?yán)铮@樣的好天氣，他也能透過車窗體會到一種熟悉的快樂。光斑灑在臉上身上的快樂。

    陸韌就這樣在小路上緩緩前行。不一會兒，他似乎追上了走在前面的曼殊。他鳴笛，她回頭發(fā)現(xiàn)了他，對他揮揮手。

    陸韌笑了。

    女孩就轉(zhuǎn)過身來，倒著步子走。她好像是很熟悉這一帶的街道，姿態(tài)輕快了很多。

    就在這里再見吧。

    棕色長發(fā)的女孩裝模作樣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腕，示意他她要趕時間了。她又對他揮揮手，轉(zhuǎn)身消失在那一片斑駁的樹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