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濱水全市放晴，走出陰冷的室內(nèi)，海棠花掛滿枝頭，花瓣飛過大街小巷，紛紛融進春天里。

    方清晨的心情并不明媚，其實也沒什么，父母吵架是家常便飯，她對他們以什么方式互傷不感興趣。昨天那場先是媽發(fā)難，率先扣上“忘不掉前妻”的大帽子，接著是爸低聲下氣地勸“那可是孩子出嫁”，這下捅了馬蜂窩，媽的聲音連破新高，像聽到極其恥辱的東西，點著爸的禿頭罵：

    你那好女兒嫁了個女人，自己偷偷過就行了，有什么好宣揚的，啊？還有什么臉擺酒，親戚朋友怎么看你，你也好意思讓人家隨禮，方暉，平常拎不清我不計較，這次你出這個門尋死——就別再回來了！

    方清晨掐準每一個故事節(jié)點，冷眼看他們吵，而后續(xù)發(fā)展一定是這樣——她那蒼老的，窩囊的，搞笑又可憐的父親敲開房門。電燈下，她慢慢抬頭，凝視他垮塌的臉，聽見，“你jiejie的婚禮，咱家送嫁總不能不去，讓人家看笑話，你去吧，這么大了，好歹算代表?！?/br>
    她只覺荒謬，問道：“爸，你是不是覺得她很好啊。”

    那我又是什么呢。

    方暉久久沒有說話，電燈抖著陰影，在他半邊臉上顫，“晨晨，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你jiejie……她心大，不在意這些，她和我們不一樣?！?/br>
    方清晨咬緊了牙。

    紅裕線的地鐵隧道在六十米下的海底，空腔里陰暗空蕩，巨大的噪音仿佛是她從心里發(fā)出的怒吼。來到地面，海島吹來宜人的風，落下幾朵粉白碎花，她像爬上岸的小鬼，而這人間美好并不屬于她。

    走下臺階，十米外曲婷婷嗦著一根冰棍，揮揮手，“這兒呢！小屁孩，你可真慢?！?/br>
    方清晨瞬間心情更差了。

    為什么是你？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又覺得無趣，便懶得問出口，她站在二世祖身邊，像不高興和沒頭腦一起等車，“你車呢？”

    “昨天喝太多，都斷片了，”曲婷婷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好日子，安全第一?！?/br>
    “哦。”有一陣暖風吹來，網(wǎng)約車是輛電動小敞篷，她跟上了車，看清曲婷婷臉上帶著妝，還有明顯用卷發(fā)棒料理過的額發(fā)，“你是伴娘？”

    曲婷婷懶得理她，要不是除新人外就她認識方清晨，也不至于大早上攬這苦差事，這場婚禮十分快活，昨晚不用和長輩坐一桌，聽著“明天辛苦你們”的囑咐，不用五點鐘爬起來化妝藏鞋子，不用堵門玩小游戲，方寶兒砍掉了所有腐爛的玩意兒，讓參與者嘗到極致的暢快，而她meimei開口一句，又給糊上了。

    “方清晨，小兔崽子，不會說話就別說?！彼罅四蟀l(fā)脹的額角，“還沒人能請動我當伴娘?！?/br>
    因為有棲息地，紅裕島開發(fā)一直很緩和，湖畔時光酒店靜靜伏在湖區(qū)深處，遠離水上項目，旁邊是湖釣漁場和專門劃出的一片露營地，門口收費，小敞篷停在路口，她們從場地穿過，此時一群人正在搭外景，空地豎起花架，成箱的粉玫瑰拆了裝，走進酒店，婚紗照擺在側(cè)門口，彩筆寫著“我們結(jié)婚啦?”。

    方清晨在此駐足，靜靜看著：鏡頭下的兩人穿著白襯衣白西褲，一個女人席地坐著，表情慵懶地舉著玫瑰，而她的jiejie披著西服，臉頰還貼著彩虹旗，卷起袖子跟她勾肩搭背，花苞碰到凌亂的發(fā)梢，映亮格外放肆的笑容，不莊重不嚴肅，甚至大逆不道，刺痛任何伸出手指企圖指點一二的人。

    “走了，還沒搭好呢別看了?！鼻面谜泻羲?/br>
    她感到一種很輕但難以忽視的割裂，跟電梯升到頂樓，隨著套房的門被推開，好像世界在她面前發(fā)出一聲老木頭沉悶的吱呀。

    “咦，沒有秀禾啊，啊對，沒有接親?！?/br>
    “你們是西式婚禮，沒有牧師也可以嗎？”

    “又不信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舒服怎么來唄?！?/br>
    “我還有問題，沒有伴娘，那還要捧花嗎，不對，你們也沒說誰嫁誰，前幾天看了一場拉拉婚禮，哎呀五毒俱全嚇到本直女了?！?/br>
    “gay怎么不讓一個男的戴假發(fā)穿秀禾坐在床中間啊。”

    “笑死，然后找紅鞋是吧?！?/br>
    “所以還是要結(jié)一種很新的婚?！?/br>
    屋里嘰嘰喳喳不斷，在結(jié)束早上的自助餐后，親朋好友也不用分成娘家婆家兩個陣營拉扯，而是在屋里熱熱鬧鬧圍了一圈，聊天交友拍照打卡。魏明斐今天的裝束正常了點，背帶短褲，漁夫帽和她鐘愛的夾腳拖鞋，在一片推搡中舉著攝像機。

    “等等，說好的新人不能見面呢，你倆怎么昨晚就睡一塊了，”何程笑哈哈，“還一起化妝啊?！?/br>
    說好的first  face呢。

    江瀾懶洋洋地托腮看她，香檳色的吊帶真絲裙，綢面如流淌的糖汁，從胸到腰肢，再垂到膝下，晨光從落地窗照進來，描過肩膀，臉頰和半邊剔透的瞳仁。

    何程表情一僵，“這套法式晨袍也太絕了！魏老板，這里這里拍下來！拍下來！到時候剪一下，啊啊啊有沒有鏈接啊瀾瀾?！?/br>
    明白了，每天早上都能迷死你老婆，每天都是first  face是吧。

    這時曲婷婷終于撥開仙女群擠進來，她熱得直扇風，問道：“你們吃了嗎，我?guī)Я嘶\燒賣?！?/br>
    清樾正和跟妝交流，她穿的裙子是灰藍色的，外面的罩衫整齊，像馬上要拍春游寫真的大學生，聽到舉了下手，“我要吃，早上的冷三明治簡直是噩夢……”

    “咖啡也是。”江瀾邊說邊從打包袋里掏出兩杯豆?jié){，她笑了笑，“魚魚真好?！?/br>
    ……魚魚嫌棄，但魚魚不說。

    “拍完了嗎，我們吃完飯就化妝了，一上午呢，你們自己玩玩？”江瀾問。

    “那中午什么項目？”

    “我其實也不知道，”新娘子大方攤攤手，問，“寶，中午是什么？”

    “中午就吃飯，”方清樾走過來，叼了只燒賣，“晚宴都是冷餐，我就加了中午的席，你們到樓下大廳吃就行，有魚宴的?！?/br>
    “草，紅裕這邊的魚菜又好吃又貴啊。”何程豎起兩個大拇指。

    然后她特沒出息地蹭到江瀾旁邊，小聲逼逼：“我要不要往紅包里再加幾百？”

    江瀾：“……”

    方清樾注意到門口的meimei，她分開人群，光線從身前轉(zhuǎn)到身后，慢慢溶入陰影，“吃飯了嗎？”

    meimei點頭。

    “爸也還好吧?！?/br>
    “還是那樣?！?/br>
    “你明早有課嗎，沒課睡一晚，明天讓婷婷jiejie送你，我跟爸說?！?/br>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姐的冷硬和別扭都消失了，仿佛褶子熨平，呈現(xiàn)底下的平和冷靜，家里的吵架變成十分可笑的事情。這種被徹底拋下的感覺十分不好，方清晨企圖擠出一些讓她顯得合群，不在意，甚至還很酷的東西。

    “我不明白，”她yingying地說，“旅行結(jié)婚不好嗎，省錢，還不用應付長輩被人觀猴。”

    而jiejie雙手抱胸，居高臨下望著她，笑了下，“好，但我不喜歡。”

    另一邊瀾瀾勾勾手，正各種拍照的何程把耳朵壓下來。

    “別加錢了，給你商量個事兒，門口那個倒霉小姑娘，就看上去不太高興的，是清樾她meimei。”

    “噢！是小姨子??！”

    “……”你這個稱呼好怪，江瀾噎了一下，“為什么不是小姑子？”

    “我怎么知道，不是很懂你們拉拉?！?/br>
    “那就是meimei，meimei懂吧，你一會兒帶著玩玩，中午拉她和你們坐一桌，這人一多，她又不怎么認識，我怕丟小孩兒?！?/br>
    何程特務(wù)恍然大悟，小眼睛眨巴一下，做了個“OK”的手勢。

    ……

    上午十點，人們陸續(xù)到草坪上曬太陽，湖釣，距離婚禮還有五個小時，沒有彩排，也沒有很熱鬧，唯一一點中式圓滿來自大把陽光投入客廳的那刻——齊晴拉著親家聊天，旁邊還有邱晚云盡情捧哏，桌上放著蓋碗茶，丁悅有些累，但這樣的吵鬧好像又不算壞。

    婚禮一定要熱鬧嗎，度假酒店依舊在放幾十年前的小眾曲子，森系外景不斷吸引露營的人，一切是靜謐的，時光躍進陽光的池塘。

    她們在時軌上就像不斷交織的曲線，慢慢同頻共舞，和不約而同選的求婚戒指一樣，婚紗一如既往簡約輕便，沒有拖尾，貼身型的緞面深V，下擺微垂地，方清樾的婚紗蕾絲更多一點，在吊帶，露肩，腰間都點綴著復雜的織物。

    “補水補得不錯，上妝很服帖，”跟妝jiejie夸道，“就是有點水腫，聽說你們昨晚喝酒啦？”

    “嗯……沒忍住。”

    被老師抓包的窘迫表情有點可愛，跟妝立刻安撫說，“儀式是下午，到時候肯定好一點，我們現(xiàn)在試好妝，到時候再調(diào)一下?！?/br>
    “辛苦你了，”小朋友乖乖點頭，轉(zhuǎn)眼看到鏡子里的江瀾在笑，“你總看我干嘛？”

    “因為你好看啊。”

    跟妝先笑出聲，輕輕沾了點唇釉，“來，抬頭看我這邊。”

    “你們感情真好?！?/br>
    方清樾垂眼，心說這又是怎么看出來的。

    她一緊張就朝江瀾伸手，江瀾從床上站起來，緞面婚紗主動送到她手邊摸，很舒服，也很襯她的氣質(zhì)，方清樾轉(zhuǎn)移過去注意力，“之前婷婷說，主婚紗還是大拖地更好看，華貴，壓場面。”

    “那這次沒聽她的啊?！?/br>
    “嗯，我說那不行，我要當在逃新娘。”

    江瀾噗一下笑出聲。

    “你知道瓏茶出新品了，季節(jié)專屬戀戀草莓，大路拐彎那就有一家。”她看了跟妝jiejie一眼，對著清樾做了個口型，“去喝吧？”

    小朋友愣愣地仰臉看她，唇色有點嫩，潤著釉膜，白生生的頸戴著項鏈，跟著吞咽抖了一下。

    于是無論是指揮員工搬花布景的魏明斐，正往餐廳走的曲婷婷，還是在大廳驚訝發(fā)現(xiàn)不高興小孩是她們醫(yī)院大學學妹的何程，以及正被同校老師抓包深覺晦氣的方清晨，都先后看見兩位衣裙飄飄，跑出鮮花盛開的臺階，在大門口掃了一輛共享電驢，提著裙擺加滿油門，在陽光下?lián)P長而去。

    二十分鐘后，司儀曲婷婷拿起話筒，是這樣講午餐祝酒詞的：

    “在此感謝我們的婚禮總設(shè)計師，也是新人之一的方清樾，我本來在網(wǎng)上搜了很多模板，打算說點場面話，但……她辦得如此任性，如此隨性，剛還跑出去買了杯奶茶……所以就這樣吧，用新娘的話說，本來就是請大家來度假，相信在座也已經(jīng)享受過露營、游湖和垂釣，那一會兒睡個午覺，儀式在下午三點半開始，晚宴主要提供酒水、海鮮和甜品，總之吃好喝好，祝大家玩得開心?！?/br>
    舒緩的音樂響起，齊晴一家六口，邱晚云和她老公，還有丁悅坐一桌，狐朋狗友湊一桌，其他還有關(guān)系遠一點的表親，同事，各種人生階段上的同學，大家吃飯喝酒，開開心心在這里相聚。

    換下衣服的江瀾和方清樾，偷偷跑去狐朋狗友那桌擠一下。

    陽光正好，休閑餐廳滿是西班牙大玻璃窗，窗明幾凈，色彩柔和，投影在放一段模糊的vlog，灰藍的冰和海浪遠遠沖來，在女聲英文歌和沙沙聲中，字幕顯示：我常常問，什么是愛情呢？

    方清樾的聲音悠悠響起，她這樣說。

    『是一種?？菔癄€嗎？』（露出沙灘的鯊魚骨）

    『還是一種轉(zhuǎn)瞬即逝？』（下起雨，咖啡廳玻璃門響起鈴）

    『是命運從指縫漏下的補償？』（老地鐵慢悠悠進站）

    『電影和書籍都在歌頌它，是轟轟烈烈的贊歌，是決絕的詩句，是鮮明的故事】（商場行人快放）（芭蕾獨舞）（離別的揮手）

    『但在我這里……』（屏幕一黑）

    （家里的餐桌和兩菜一湯）

    “今天冬至！”鏡頭前伸出一只手。

    “吃餃子！”江瀾放下餃子盤，跟她擊掌。

    『我想在她身邊?！?/br>
    （深夜，門鎖響）

    （客廳監(jiān)控顯示江瀾悄悄進門，她弓著腰，在沙發(fā)上窩了一會兒，看到小桌上的蜂蜜水和紙條）

    （她拉開燈，蹦蹦跳跳跑到臥室，消失在監(jiān)控里）

    “寶寶——好累啊——來讓我抱一下，哎呀怎么辦喜歡死你了。”

    （鏡頭一暗，畫質(zhì)變了，擺到面前是切好的桃rou，江瀾穿著高領(lǐng)毛衣，剛放下手里的菜刀）

    “現(xiàn)在是一個桃脯教程，首先今天是秋天了……”（攝影師說著說著，鏡頭飄到江瀾臉上）

    江瀾歪頭，“你別老拍我啊，我有桃脯好吃啊？”

    攝像機點點頭（笑聲）

    『度過那些遺憾?！?/br>
    （東北大雪，突突突煙花上天）

    “看這個看這個！”

    “我想好了，情人節(jié)后一天領(lǐng)證吧?！?/br>
    “為什么？”

    “過完大家的情人節(jié)，再過我們自己的情人節(jié)。”

    （情人節(jié)游樂場的氣球飄啊飄，切鏡，民政局門口）

    （手虛握一個話筒）“來采訪一下，有什么感想？”

    “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br>
    “？”鏡頭凝視三秒

    被突然抱起來（鏡頭搖晃轉(zhuǎn)圈）“哈哈哈騙你的，哇！我們結(jié)婚啦！”

    『擁有一些未來?！?/br>
    （小夜燈下，江瀾困得迷噔噔，習慣性抱被子埋）

    “快睡覺吧，怎么又拍我嘛?！?/br>
    “笑一笑。”

    （神志不清傻乎乎地笑）

    “江瀾，你覺得什么是愛情？”

    ……

    “這個啊……讓我想想。

    “我某天睜開眼，看見你，然后想哇……我竟然沒有成為富婆，沒有獲諾貝爾獎，沒有拯救世界，連在沙灘上邂逅超模美女都沒有，就這樣和你過了一輩子?！?/br>
    『它不再是刻板的憧憬，僅存在書本影片里的幻想。

    它的含義，因你而賦值?！?/br>
    作話小尾巴：

    把場景、婚紗、流程、誓詞的資料都扒過一遍，恭喜我現(xiàn)在是朋友中最懂結(jié)婚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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