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下停機坪
真正舒適的睡眠是什么樣子的? 溫暖、柔軟、安靜? 也許是,也許不是。 方清樾慢慢下沉,床褥化為豌豆公主的二十床天鵝絨被,她深陷其中,繼續降落,從床上沉入床底,一幀幀掉進地磚,埋進泥土,之后開始失重,在無邊無盡的黑暗里浮游。 再也不會有聲音,再也不會有煩惱。 暴雨傾盆,防盜門被吹得劈里啪啦亂響,方清樾呼吸變輕,皺著眉,眼球在眼皮下滾了滾,意識敞開一條縫,她開始上浮,從黑暗、沼澤,甚至從外太空里,她終于浮到了床上,重新躺回這具沉重又疲憊的rou體。 渴,方清樾想,她一定睡了好久,就像一碗坨掉的面條,累,疏于鍛煉的腰腿扯傷了筋,她呻吟一聲,臉埋進被子里。被窩里殘存著花香洗發露的味道,香氣很薄透,方清樾昏昏沉沉,把被子往懷里掖了掖,挨近了才聞出花香里面還有某個大牌洗衣液的柚子香。 兒時記憶……或者說時代記憶總是那么不講道理,某個牌子只要被打上家的烙印,那就跟牽上風箏線似的,日后小姑娘長成妙女郎,哪怕一身皮草配濃香,回到家一開門,風從陽臺路過,呼啦啦揚起剛洗過的衣褲,就妥妥地滾進柴米油鹽煙火氣里。 她在哪,她好像生病了,噢,今天出院,那……她到家了嗎? 不會,她的家不是這樣的。 ……方清樾猛然睜開眼睛,窗簾合著,外面已經天黑了,只剩冷冰冰的雨聲,糟糕,她掙扎著去拿床頭柜上的手機,屏一亮,20點37分。 還好,如果她這就穿好衣服下樓,算上堵車,開車回家只需要一小時,十點不晚,就是來不及大掃除,今晚只能先湊合睡了,好在明天還有一天假——方清樾飛快盤算著,離開熱被窩,潮冷一股腦糊過來,她打了個寒噤,順手抱住胳膊以及肥大的短袖。 這件衣服看上去很有來頭,像是明星代言限量的款式,不知道嵐姐買了多少,方清樾吊著的心莫名就落地了,一是知道嵐姐的追星史,讓她覺得兩人的關系貼近一點,二是……自己不是裸著的,那她現在可以平靜地打開門,告訴嵐姐她該走了。 門外的世界明亮而嘈雜,方清樾探出頭,看見江瀾就在斜對過守著那臺烘干機。烘干機是滾筒式,機蓋低,女人正挽著袖子,彎腰把衣服拿出來,洗衣液的香氣接連蓬開,方清樾一時間愣在原地。 她認出那是自己的衣服,臉頰瞬間紅透,“對、對不起。” “誒——你醒了,”江瀾轉過頭看她,順手把褲子塞過來,“正好干了,有點皺,你先穿上別著涼。” “我……” 江瀾和她對視一眼,反應過來,笑道:“你別急,我只洗了這一身。” “我想著從醫院穿回來的衣服總要洗的,天氣不好,你又兩個星期沒回家,家里的衣服也不知道怎么樣了,先有一身干凈的穿著……反正我今天也堆著家務要做。” 就是不知道小朋友的潔癖到哪一步,要不要再給她解釋自己分缸消毒過了?江瀾看著方清樾穿著自己那件“青春無敵No.1”,想笑又不敢笑,再看這倒霉孩子跟傻了一樣,抱著褲子光著兩條白腿,又后知后覺添了幾分心疼。 “寶寶?” “沒、沒事的……平常都是自己洗,我不、不太習慣而已……”她向后退出衛生間,躲在死角里蹬褲子,聲音也跟著小了,“……謝謝你。” 方清樾退到過道,縮在一塵不染的瓷磚上,前后左右一片亮堂,半點陰影都沒處可藏,幾步外,白熾燈在大肚子水壺上灼出一個光點,旁邊放著她的玻璃杯,杯身透亮亮地映出個人影來,可見主人家好好擦洗過了。 方清樾提好褲子,給自己倒了杯水。 “你摸摸還熱嗎,燒了有一會兒了。” “正好的。” “那就好,”江瀾把衛衣搭到椅子背上,“都在這兒,你還吃點東西不?” “不了……”方清樾抱著水杯,她抿抿唇,好不容易才開口說,“嵐姐,我這就走。” 說完她有些后悔,這句話說得太生硬,都沒給對方留臺階,她本意不是這樣的,不該慌張,不該露怯,好歹……好歹有點成年人的從容態度啊。 “嗯,這一陣下挺大,別走小路,這么晚看不清楚。”真正的成年人這樣說道,甚至已經幫她找好了包,“最近少熬夜,沒事吃點有營養的飯,你也別怕胖,身體才是最要緊的。” “要不你有空來樂達,我叫個jiejie帶你?”她不僅會遞臺階,還會活躍氣氛,“內部價,給你打八折。” “噗,”方清樾終于笑了,“怎么還拉起客戶了。” 江瀾眨眨眼。 ……她總是有這種本事,方清樾揣著包,在心里嘆了一聲,只要對嵐姐放下戒心,試著去信任她,那些遺落在邊邊角角的善意都會浮出水面,織成大網,讓人粘連淪陷,于是更信任,于是更依賴。這都不受控制,方清樾就好像踩著搖搖欲墜的踏板,望不清將來會走向哪里,什么時候突然掉下去也說不定。 她想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正要套上衛衣穿鞋子,這時——手機鈴響了。 九點,一旁的江瀾看了眼表,轉身走到廚房,把客廳留給方清樾接電話。 碗筷還泡在水槽里,她撈出來慢慢洗,困得眼皮打架,果然,叁十多歲不得不服輸啦,以后休夜班老實睡覺,一會兒還要把同事間流行的佐匹克隆拿出來吃一粒,倒頭睡到明天。 洗衣機停了,烘干機停了,水流聲與蒸汽聲也停了,整間屋子在暴雨夜漸漸褪去喧鬧,淹沒在雨水豐沛的泥淖之中。江瀾聽不見客廳的說話聲,她原路返回,一眼找到藏在窗簾陰影下的方清樾——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女孩好不容易提起的精氣神突然散了,她佝僂著背,把臉埋到手心,盡量縮小身板,兩條皺巴褲腿吊起,露出一截纖細的腳脖。 “你……” 方清樾抬眼望她,眼圈泛紅,眼底的光亮也好似跟著淚水迅速流走,她抖動一下唇瓣,沙啞地說:“沒事嵐姐……我緩一下就好。” 胸口痛,每一寸被血液涌滿的地方都在痛。她想過這么糟糕,但永遠趕不上真實那么有毀滅力。 “清樾啊,爸爸也是擔心你,能找到自己喜歡的當然最好,可……不該瞞我和你媽,我們這段時間真的很掛心。有空把人帶來我們看看吧,好不好?” 這么久的記憶告訴她,老方的擔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說難聽點不過是客氣而已,沒有做為、不需要成本,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站在制高點享受父親這個角色,他永遠不會保護她,還會縱容別人來踩上幾腳。 “好了傷疤忘了痛,你要真有點出息,也不至于混到這一步。”丁老師說話更直接,“還是你爸打電話來問我,呵,這時候他倒挺上心,趕著給人送笑話去了。方清樾,你行,你就作吧,我可沒那么大能耐管你。” “你好好想清楚,到底離了誰活不了,又有誰會要你。” 總之……你不要我。 說到底她就是一大片支離破碎的玻璃渣滓,躺在灰塵里無人問津。 方清樾告訴自己這沒關系,她不在意,然而淚還是一滴滴打濕褲子,留下幾枚guntang的圓點。這些話在腦子里點引線,呲啦啦連環爆炸,燒起無邊無際的耳鳴。 “寶啊。” 耳鳴停止。 “過來一點。”江瀾的語氣很軟和,她決口不提電話的事,只在旁邊坐下,輕輕將人攬過來,“你想吃點什么?” 女孩呼吸一滯,順著力道張開胳膊,她摟著女人的脖子,那么熱情,好像帶著團火苗翻到人家懷里,她將腦袋埋進對方肩窩,不大的胸挺起來蹭了又蹭,引導著那雙手來摸她,空蕩蕩的衣服里又軟又熱,手指直接探進去,她咬著唇,將脫口而出的喘息和抽泣碾了又碾,破破碎碎地傳到江瀾耳邊。 江瀾嘆了口氣,她抽出手,把人兜在懷里,“清樾,你很累了,而且……也未必想這樣。” 突然喊出的大名讓方清樾打了個哆嗦。 “我也累了。”她撫摸著女孩的后背,食指拇指輕輕捏著脖頸,這片瑟瑟發抖的孤魂都要抖碎了,“但我可以抱抱你。” “然后我們睡到自然醒,好么?” …… 她再次降落到虛無,浮在滿是罡風的半空中,破碎又搖搖欲墜。 窗簾時而閃過雷光的點點碎枝,方清樾夢到她墜下浮板,身后咻啦啦張開降落傘,她繼續下落,一頭扎進噴香的柚子味被窩里。 她終于可以停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