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晨番外炸膛槍
陰雨綿綿讓人不爽。 對剛經歷一趟吃癟外出的方清晨尤甚,她在滿是臟腳印的樓梯間干等了一會兒,電梯還沒從該死的13樓下來,她蹬蹬蹬踩著樓梯,憋著一口氣竄去四樓。 這種經濟型小高層早就該被時代淘汰,四樓樓梯口窄小,擠著一左一右兩戶人家,右邊換了新地毯,墻上較低的位置被小孩子拍上幾張超人貼紙,年剛過,兩扇老門都貼著紅底黑字的福,一張來自保險公司,一張來自金話筒少兒興趣班——如果說門也有第一印象的話,那右邊無疑要比左邊活潑些。 方清晨在老地毯上大聲跺腳,抖起團團霉灰,然后掏出鑰匙打開了左邊的門。 門一打開,濡染近二十年的氣味撲面而來,方老不怎么出門,方清晨就常把他房間里的小太陽烤舊書說成老年味,這會兒還混進去灶上的燉雞,油香繞來繞去,聞一口就撐到喉嚨。 洗衣機嗡嗡響,文志慧探出半個身子,她雙手在圍裙上抹來抹去,圓臉掛著笑,“晨晨回來啦?” “嗯。”方清晨悶悶地說,“媽,怎么又是雞啊。” “這不快開學了,還不抓緊補補身子,”文志慧叨嘮她,“我可一大早去市場買的,你給我多喝碗雞湯,誒嗨,你爸還在陽臺窩著呢,你快叫他吃飯——” 這話可真是從小到大一個版式,方清晨腹誹,就好像五歲到十九歲之間白長了似的,她拖著長腔喊噢,鞋底一路搓著木地板。走到陽臺,只見她爹哼著小曲,拿剪子修新枝,禿頂隱在半壁小花園中,這些都是他近十年的心血,溫度和肥料算得好,這般春寒料峭竟然還有花開。 “晨晨啊,你姐怎么樣了?”小老頭裝作不經意地開口,還心虛地壓了壓音量,“醫生怎么說。” “她可好著呢。”方清晨下巴朝門口抬,眼神冷冷的,“住院送了這么多東西,她吃不了,還讓我拎了箱奶。” “怎么還送東西……” “不是……爸,你瞎cao心啥啊,說她一個人在醫院沒人照顧怪可憐的,結果我去到人家也不歡迎我啊。”方清晨雙手抱胸,“她多大個人,朋友又多,真是自找沒趣。” “話哪是這么說的。”方老被女兒盯著挪開視線,嘴里嘀嘀咕咕,“你們是姐妹倆,互相幫襯著,朋友再多哪有親人近啊。” 那可真未必。 方清晨哼了一聲。 就因為她爸上段婚史遺留下一個同父異母的jiejie,方清晨并沒有得到滿意的叁口之家,大部分時間父親拎不清,母親生悶氣,偏偏雙方都不是爭斗的主,整個局勢明里暗里黏黏糊糊,把方清晨網在其中做炸膛槍。 她有太多愛恨,愛她的父母,恨她的父母,羨慕她的jiejie,恨她的jiejie。這些感情互相撕扯碾軋,最后她甚至想—— 怎么離婚的不是她媽,怎么被帶走的不是她。 方暉是大學老師,教漢語言文學,放在全國行業水平里學問做得不算高,打腫臉也就做過教科書某章的編者,人到中年好不容易有個熬出頭的機會,又被身體拖累住了。他也不愿意搶,混過幾年就提前退休,退休干什么——別人都是釣魚遛鳥,他獨獨喜歡修表,最好再沏上一壺茶,都可以拉去做修表刻章配鑰匙的老師傅。 人怪行事怪,不過優點也十分閃耀,完全能遮蓋住瑕疵,方暉脾氣好,大暖男,還是個老好人啊——所有人都這么說。 丁女士,也就是丁悅,同樣是大學老師,教油畫,她成就可就太高了,尤其是離婚后簡直一飛沖天,還真是不苦難不藝術,她穿一身西褲襯衫配燙卷盤頭,畫展劈里啪啦開到國外,氣場能打方暉二十個。 當年……當年可不是這樣,兩個人稀里糊涂結婚,都覺得對方條件不錯,性格也好,更重要的是這樣的結合穩定踏實,稱得上所有親友眼里的絕配。 然而除開以上那些條件,他們的叁觀、家庭教育、審美等等方面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合拍。 所以獨立女性丁悅好不容易熬到生孩子,把自己折騰掉半條命,月子里終于踢開老好人和婆婆大吵一架,捂著回奶的rufang,冒著春雪怒回娘家。 方清樾半歲,父母離婚。 在方清晨的印象里,她的舅舅阿姨外公外婆都看不起丁女士,日子過得好好的怎么孩子剛出生就鬧離婚,怕不是哪里出問題,可看她也沒再找啊,哎呦單親家庭肯定難過吧,要不她女兒怎么就喜歡女人了,怎么看都不如我家晨晨乖。 方清晨也這樣認為,當時她十一二歲,乖就是一字招牌,小公主恨不得把全家的驕傲寫在臉上,直到某天回家,正好看見爸爸溫柔地給jiejie切小蛋糕,jiejie留著長發,因為出汗額前翹起幾撮,膚色白到完全能撐起來身上的小白裙,尤其是一雙眼睛,含著笑轉過來,深潭里傾著一汪泉水。 這下好了,真貨假貨公開處刑,她難受地尖叫,幾步搶上去把小蛋糕摔在地上。 “你這個變態!你憑什么來我家!” “你憑什么搶我爸爸!” jiejie縮回手,她垂著眼睛,睫毛在不安地抖,最后她全身都在顫,不僅如此,這個花季少女仿佛極快地失去光亮,從瓷白枯成石膏。 大游行過去了叁年,合法過去兩年,這個社會的歧視依舊存在,和陰暗的、不為人知的想法糾纏在一起盤成巨根,唯有理解和包容從高到下燃起星星之火,才能將這些枯枝敗葉燒掉殆盡,只是時間太急,沒烤掉方清晨這些話語。 再也沒法挽回。 方清晨自卑嗎,她是自卑的。 文志慧學歷不高,自身來到濱水打工,她沒有什么見識,一門心思要嫁個本地人,這也沒什么不好,她身上有方暉感到安穩的所有品質:隱忍、溫柔、cao持家務、顧及他面子。被打擊的方暉飛速投入這段婚姻,任由與這些品質伴生的根須將他捆住。 方清晨慢慢長大,她發現世界在某個節點發生扭曲,嫁不出去的丁女士在大洋彼岸大放光彩,被罵到一無是處的怪胎jiejie自由地追著想要的東西,聰明人知道為什么活著,而她被困在這里,聽著所有反話,還被教育成老古董的乖女兒。 她愈發無法呼吸。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到今天的,選理科,報濱江大學臨床醫學,住校每周都要回家,至今都沒有談過戀愛,她企圖讓所有人滿意,所有人閉嘴,然而不能。 方清晨開始偷窺jiejie的蹤跡,在另一條軌道上的方清樾有著完全不一樣的人生,藝術生留學,喜歡女人,甚至去年差點結婚——被女人騙婚又成為舅舅他們津津樂道的一件事,家宴上方清晨嗑著瓜子,品出點卑劣的竊喜。 自己不好受,就樂得見別人在陰溝里翻船,方清晨喝著雞湯,快被這股味道和這個想法熏吐了。 她抬起頭來,外面還在下大雨,不知道jiejie和女朋友回家了嗎?她們會做什么,安安靜靜的吃飯吧,不會聽見母親暗諷,父親敷衍,她們會擁抱,自由地選擇彼此,沖向生活這道吃人大門。 方清晨嗆了一下。 “慢點慢點,”母親這么說,“唉,開學了就沒家里這飯了,我還是覺得你晚上要回家睡,坐地鐵才半小時,又舒服,又沒人吵你睡覺。” “媽——” “志慧,你要給孩子一點空間。” “她是我孩子,我擔心女兒還錯了?我就這一個女兒,哪像你,還有一個呢。” “行了!”方清晨大喊一聲,有什么東西烏壓壓的蓋過來,就像十一歲時掀翻在地的小蛋糕,日光越到高樓后,黑影慢慢染上jiejie的白裙—— “爸,今天出院,她女朋友來接的。” 豆大的雨珠從天而降,陰云深處遠遠傳來一聲悶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