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夢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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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略呵呵笑道:“我無恙!多虧他陳老狗……你呢?緣何來此?怎還抱了個女人!” 江濯抱住女人,垂下眼笑,亦是靦腆地,“我聽旁人講,你這頭有難,便來了。卻未想到來路上看到她倒在地上……” “……旁人?” 關略聽了片刻,卻忽地反應過來甚么,當即打斷江濯,去看陳叁刀。 ——他們分明都未去遞甚么消息,怎會有旁人曉得他們遇難? 江濯見關略并不想聽,便也適時地聲止。 “真是調虎離山!” 猜想竟無錯。陳叁刀看向關略,同他對視,目光沉沉地。 黑衣人,遠處叁聲響,江濯被誘引至此……這些線索一瞬拼齊,做事件真相。關略家中那般多老小,先前得罪的人五只手都數不盡,現下他不在,江濯不在,附近的陳叁刀也不在,鏢局內連個主心骨都無,正是報復的好時機。 “……出事了!”關略如斯動腦,驚道。 他險些要跳起來,急切切地邁步,可草地那般多,糾纏他的靴,于是他只得磕磕絆絆地往鏢局里趕。 江濯亦是著急,多顛了幾下女人,調整姿勢,便要回去。 一陣沙沙。 她將眸光定過去,只見關略前跑了幾步后又回,似乎是忘記還刀,陰沉著臉過來便給陳叁刀的刀還回去。 “濯兒,抓緊回去!”他看向江濯,過后,又將臉別給陳叁刀,“你給我準話,偷是沒偷?” 樹林多般斑駁影,陳叁刀于其下,這時也收刀,戾氣地應答:“關老鼠!我不愿同你多口舌,也不愿跟你打甚么情的牌……”他頓了頓聲,抬眼,細目內很顯然坦誠,“這么多年,你竟還不識得我?!你那筆鐵,我先前連知也不知!更遑論是偷?倒是你,朝廷究竟跟你講甚么?讓你對這般久的老敵下如此狠手!” 是啊,他陳叁刀長得是難看,是歪瓜裂棗,可行事光明正大,有甚么便會說甚么,怎會藏掖! 關略嘴唇顫顫:“朝廷說你勾結綠林,要去起義!聯系我……處理你。” 他們竟全是這盤局里的棋! 陳叁刀低吼一聲,大揮拳,似乎指責他的愚笨:“我他娘放著好日子不過,好婆娘不干,起甚么義去!” “他們就是這么說!當時我還怨你拿我的姓……”說著說著,關略渾身都抖,“……出事了、鐵定出事了!” 將這些都算計進去,那人何等心機? 江濯一句話也聽不懂,只曉得是出事了,她眼底波動著,略微地透出些許急;可她連如何回關鏢局也不曉得,只好關略帶路。 所幸關略還急,同陳叁刀講了半邊話后,便直直運功回關鏢局。 江濯抱住女人,同他一齊,一路上聽他惶惶地講了多次“出事了”,心下也共情,開始學不安。 “定會無事的!”她笨拙地道,“定會無事的,關略!” 一味還顫,似乎預示江濯這女人來歷不明,定是危機。 可她竟不在意,一心系在關略身上。 果真不出所料,回去關鏢局后,四處是尸身,四處是鮮血。 都似乎潑墨,都似乎潑墨,各人身軀底下,一點猩紅的墨……關略眼里晃晃,身體更是發狠地晃,腳幾乎要軟到站不起,所幸有江濯將女人放下,快步地沖上前扶住他。 “……”說甚么呢?說甚么呢?甚么能說!甚么能……寬慰? 都死了,都沒生氣,關略一一地給他們探鼻息,死死地撐住自己,背部繃得極硬,極厚實,濃眉下卻是淚的眼。 關宇……他最不得意的兒子!不是不得意么?他最不出息!可現在于尸海里見著了,卻根本無法控制淚。 關略當即跪住,撕扯著他,烈聲地哭,喉里一聲聲地嗚咽與嘶吼,發絲似乎更白。 鏢局內唯一的活人,竟是一孩童,他站一切的中心,咬住唇,似乎怕甚么。 而見關略來了,他才開始放聲哭。 “爺爺、爺爺!……” 淋漓,淋漓,哭得真是淋漓。 江濯凄惶地看,她曉得這滋味,父親走時,她也如此的。 她看著關少奇,又看著關略,一時卻只能去找關少奇,柔和地抱住他,去寬慰他。 “無事的……無事的。”江濯還能如何寬慰?她也要垂淚,她不過也只是剛丟了父親的姑娘,勝似關少奇。 關略愈哭愈無力,關少奇則愈哭愈高聲,他似乎只曉得哭,只曉得哭能發泄,口中含糊不清地,只能念:“爹死了!娘……娘走了!娘不要我……她不要我!……” 江濯垂首,眼角也在發紅,手卻顫巍巍地撫住關少奇的臉龐,輕輕地撫。 她道:“誰教你說這話的?” 關少奇哽咽道:“娘……娘……” 他娘如何教他說這話?關少奇道不出口,這些畫面卻深刻地印,教他忘不了,教他只能發狠地記。 “娘要去的地方很遠,很亂,有時還會奔波……是我殺了你爹,娘有過,娘悔,但娘沒法子,娘只能如此,以后更會如此,這都是為了大義。少奇,娘不冀求你的原諒,但娘愛你,娘這輩子都沒法放下你,娘會想你,娘把事忙完便會來找你,娘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她明明有那么暖的手。 卻用這手殺了人、殺了人!殺的是誰?殺的……殺的是他爹! 關少奇永遠記得,他還會復述,在腦內復述,嘴里卻難開。 他表達不出,他竟表達不出! 只能哭,只能哭著想,只能想著哭。 他父親叫關宇,今年叁十;他母親叫關菲,今年二十五。 那么大的大院,他們曾對峙。 天色已經那么暗,馬上就要發黑,關宇剛接到消息,說他父親遭暗算了,回去取兵器,卻發現真正埋伏在這關鏢局。 埋伏在這的只兩人,不算天羅地網,卻也危機四伏。 此為甚么埋伏,見招能拆招么?這兩位皆是黑衣,第一位俊美非常,坐著輪椅;第二位則是戴面具,穿得很厚的人。 “我為……鬼劍士宋冀北,且問……來者何人?”那位俊美甚至有時間玩笑,語調虛弱地。 關宇舉住偃月刀,莽撞地朝前沖了兩步:“管你甚么鬼不鬼,我孩子呢?!”他質問道,將眼瞇得極細小,四處地掃,似乎正找甚么。 當真是第一劍首宋冀北么?關宇身后烏泱泱一片人頭,身子都前傾,眼底都是敵意,氣勢幾乎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何等凝聚力? 卻又……作何這般急?敘舊,都沒法再敘。 “哎呀……”空氣中似有嘆息,是甚么嘆息?是那位面具開了口,溫和地:“他在我這里。” 聽聲音,她是個女人,嗓音既澄澈又啞,似乎是剛哭過,此時還在淺淺地吸鼻子。 “叫他出來!”關宇語聲很緊張,手都攥緊刀。 “你不用緊張的。”那女人柔聲地寬慰道,扶著面具,施施然地前走,步伐卻在別扭。 靴不跟腳。 大事不妙。 “我們若是想殺你的孩子,簡直輕而易舉……”她面上不動聲色,手上卻是遮掩,加快了步子便去內屋將關少奇抱出來,遞于關宇。 交接過孩子后,一般都是打,可打也該有個緣由,關宇接過關少奇,便讓他站于一旁,道:“你們跟我關家甚么仇甚么怨?愛恨總得結清!” 還能甚么愛恨呢? “唔。”只見那女人言笑晏晏地,眸子含情,卻不答這話題,反倒是有禮地問,“你們想與誰打?我,還是他?” 江湖中那么多暗規矩,各人有各人遵守的,有臟的亦有干凈的,比起綠林匪高大麻,他們很顯然得體,但關鏢局內兄弟誰都曉得這來者不善,一定是仇家;此時,他們距離那么近,明擺著該敵對,關宇卻分了神。 那女人的眼是那么熟悉,聲音亦是,連身上香氣都……熟。 一瞬,他宛若是察覺甚么,一雙眼緊緊地盯住那面具。 弟兄都鬧,關宇動動唇,低聲地念,在紛亂里找答案:“……菲!” 那面具女人笑了一下,眼眸波動著:“菲?” 她很顯然刻意隱藏了身形,穿得那般厚,就連靴都刻意穿大了好幾碼,走起來拖拖沓沓的。 她原本以為自己瞞得過的。 這么笨……這么笨。 怎么可能瞞得過?那雙琥珀似的眸子。 那么熟……那么熟。 關宇抬起手,指著那面具女人,低聲道:“你么,我一個就解決了,其余弟兄去打那坐輪椅的!” 面具女人似乎怔了怔,下意識地道:“宇,我不想同你……” 關宇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當即便斬刀,挑起她的面具。 那么不堪一擊的遮掩。 “既然對決,便露臉,堂堂正正地,菲。” 關菲眼底的情是藏不住的,那么多情,怎么會流露不出?此時連驚訝都含情脈脈,退步時,情都會花枝亂顫。 笨死了,笨死了!最顯眼的未藏,反倒是藏了些雜七雜八的,這時也根本未對關宇設防,只是定定地站著,眼里又不自禁地動情。 宋冀北把住輪椅把手,一剎抽劍起身,道:“翡,下手。” 關菲不去動。 翡怎么下手?翡沒法下手,翡下不去手!近十年的潛伏,近十年的情,期間他們一起度過那么多,怎么舍得? 初次見面時,她被派去關家潛伏,關宇對她一見鐘情,遣弟兄來攔住她,五大叁粗地示愛。 互相了解時,關宇誤認她名姓,將翡認成菲,偏偏不改,一直耍賴皮。 后來洞房時,關宇撫著她的臉,道:菲菲,你是我唯一的妻,你想要的,我都給你,包括我的命。 動情時候,她對關宇許過許多承諾,其中有一直在一起。 而待關菲回過神時,弟兄們都死了,有叫過她嫂子的,也有未叫過的……宋冀北已經坐回輪椅,饒有興致地覷她。 遍地血腥。 此時關鏢局是四個人,緣何?緣何?緣何……不是叁個? 緣何不是她清醒了,人就都死了? 孩子未哭,宛若是被威脅,死死地咬住唇,分寸的聲也不敢出。 關宇只在她眼前,問她:“你要殺我么?” 男人不去多問關菲甚么,好似都懂。 “要。”關菲垂睫,不去看他。 緣何要這般凌遲? 關宇又問:“你舍得么?” “……有甚么舍不得?” ……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關菲在心里不斷地叫道,她的心明明是那么不愿的。 “原來如此。”關宇笑了,笑得那么清雋,好似是新婚那天風華正茂的少年郎,“那我曉得了,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他不曉得他同關菲之間究竟甚么仇怨,他只曉得他走不掉了,媳婦再也陪不了了,他要退場了。 笑過后,關宇抿著淚,接著又悲情道,“……但求你,不要對孩子下手,他是我們的骨rou,還那么小。” 關菲痛苦地點了點頭。甚至未動,便取了勝利。 她想去躲避,卻眼睜睜地看了關宇自刎;淚珠生生地在她眼眶里聚,模糊了畫面卻未模糊痛。 腿好軟,可她偏生生地站穩了。 她告訴自己不能心軟。 刀一分分地入,分明割在關宇脖頸,卻好似是痛在關菲心里。 她告訴自己不能心軟。 ……但為什么,她的心在滴血? 就這么,關宇把自己的命給出去了,一如新婚時的承諾。 此刻,一切都在走悲壯,轟烈地倜儻。 男人粗聲地笑了一聲,臨終前,他運內功大喊了一聲:“關菲,我愛你!” 這聲又哭又笑地,嘹亮異常,關菲幾乎再也禁不住,身形晃了晃。 旋即關宇驟然倒下,死得明明亮。 驚起塵土么,血腥那么重,片刻后,他又入塵,做這尸海一員。 “自私鬼……”走了,一切都走了,足下那么多血,關菲并未哭,單是仰首,半闔著眸掩住淚珠,“你是守了你的承諾,我呢?……我不就是叛徒了么?我不就是不守信了么?……” 她輕聲地罵道,卻還宛若是嬌嗔:“混蛋、王八蛋、壞蛋……你不是好蛋。” 就這么,這條命變成了關菲一輩子的郁結,死也不休地一直糾纏她。 讓她睡不了好覺,讓她愁緒,讓她失聲慟哭,讓她放不下,讓她一直動情。 —— 以往關宇錯認她的翡字為菲,讓她沒法取回名。 如今呢?要取回名了么? 翡柔聲地道:“冀北。” 宋冀北別過首看她,淡道:“翡,你舍不得了?” 翡搖搖頭:“我不叫翡,我叫關菲。” 她這頭,搖的究竟是舍不得,還是姓名? 宋冀北止了馬,靜靜地看她。 只見關菲青衣依舊,不過戴了面具。 她走得那么快,未曾再回頭,那么狠得下心,連孩子都不要了,卻仍是叫自己關菲。 關菲,關菲……記得曾有孩子問過她:關菲,是關公關羽的關,翡翠的菲么? 不是的。 我不是關羽的妻。 那時她在心里答,在面上卻道:是。 過了半刻,宋冀北駕馬,又追回關菲。 他道:“關菲。” 關菲笑了:“多謝你,冀北。” 多謝你照看我的感受,多謝你清楚我動情,多謝你縱容我舍不得。 我會回報,回報你一個薄情的關菲,回報你一個不再是母親的關菲,回報你一個殺人如麻的關菲…… “我們沒變,是么?”關菲又問。 接近十年了,還是沒變么? 風開始吹得大,宋冀北勒住馬,將這馬安置好,預備趁這時候用飯:“變了,也沒變。” 關菲道:“我們真是為了大義么?” 一張布上盡是食物,男人拿出來的,幾乎都流著血。 宋冀北靜默了片刻,答。 “縱然我們不是為了大義,又如何?后人會幸福,這也算初衷。” 是這樣么?關菲心想。 她無暇顧及大義,這時,她只想去回答那個孩子,說,我是關菲,關宇的關,翡翠的菲。 宇是山宇的宇,眉宇的宇,器宇不凡的宇,關宇的宇。 翡只能是翡翠的菲。 ——以下是作話。 這章 分享歌曲:《有一種悲傷》。 「我太嫉妒時光,能離開的大方。」 「有一種悲傷。」 「是你的名字停留在我的過往。」 「陪伴我呼吸,決定我微笑模樣。」 「……無法遺忘。」 「有一種悲傷。」 「是笑著與你分開,思念又背對背張望。」 「剩下倔強。」 「剩下合照 一張。」 只要我不說,誰能清楚我改了幾 遍文呢。 嗯,作話也改了叁遍還是四遍。 「此刻,一切都在走悲壯,轟烈地 倜儻。」 給關宇發了盒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