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匪[強強]_分節閱讀_37
那天他們玩兒過的羊拐,羅強轉臉丟一邊兒,邵鈞順手就給撿走,擱在衣兜里貼身帶著,說不上為什么,手感摸著滑滑的,有些膩。 羅強垂眼看著,嘴唇抖動,喉結抽動,罵了兩句“滾蛋”,“討厭”,把臉埋到棉被里,使勁蹭了幾下…… 羅強很犟,但是真架不住邵三饅頭比他還要犟,就是要逼得他低頭。 那天夜里,羅強被邵鈞拖到床上,暫時睡下了,安靜了。 羅強抱著棉被,臉埋向床里,不讓人瞧見。 這人其實一宿沒睡著,低聲咕噥著,嘮叨著,情緒混亂,翻來覆去。邵鈞也裹了一床被子,歪靠在床頭,迷迷瞪瞪的,又不敢離開,聽羅老二瞎嘟囔,說了好多話。 羅強偶爾后背跳一下,脊骨抖動,粗聲喘著氣,咳嗽,看起來非常痛苦。 邵鈞給這人胡嚕一把,手掌撫摩著后背,低聲安慰幾句。 羅強抓住邵鈞的手,手腕青筋糾結,手心兒里全是冷汗,攥得邵鈞手都疼了,手背上掐出血印子。 邵鈞其實哪會安慰人?他安慰過人嗎?平時跟犯人們勾肩搭背插科打諢閑扯臭貧的他有,可是他也沒見過真章。小時候在一個大院里,小鈞鈞是那個最能哭、最能鬧的娃,一家五六個大人捧在手心兒里吹著、哄著,邵鈞哄過別人?邵鈞給誰干過“保姆”這活兒?…… 他這一晚上就沒消停,在羅強身邊上竄下跳得,吹吹氣兒,捋捋毛,覺著這人怎么突然就抽抽回去了,幾十歲的人,跟個小孩似的,遇上事兒還得讓你三爺爺抱著哄著! 邵鈞幾乎是從身后半摟半抱著羅強,因為對方死拽著他,撒不開手。 這人渾身冷汗把囚服都浸透了,洇到邵鈞胸口上,濕濕涼涼的。眼瞅著羅強這么難受,這么痛苦,邵鈞也跟著忽然就難受了…… 他湊過頭去,聽見羅強說:“我們家老頭子,早就不認我了。” “他信老大,他疼小三兒,他不待見我……” “小時候,我爸沒本事讓我們哥仨過好日子,我沒怪他。可是等我有能力讓他過上好日子的時候,他不認我……” “老頭子是讓我給氣死了,是因為我,是我……” “小三兒咋樣了,要是你個饅頭能在小三兒身邊罩著,就好了……”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注定了不平靜。 那年是羅家最難的一年,羅媽讓鄰居抬上三輪板車往醫院拉的時候,已經見紅了,褲子上全是血。 羅強從打零工的煤場一路往醫院飛奔,頭發茬里都是煤渣子,兜里還揣著打工掙的毛票。九歲的男孩能干啥?他就在煤場邊兒上給人拉廢煤渣,拉一小車掙兩分錢,拉一個晌晚他能掙兩毛,兩毛那時候可也是錢。 羅小三兒難產,據說是腦袋生得太大,又愛踢腿亂動,胎位就不正,把這孩子卡著了,鉆了很久鉆不出來。 最后上鉗子弄出來的時候,羅小三兒的小臉都憋紫了,護士急得打他屁股打了好幾下,打疼了,才終于哭出來,哇哇哇的。 小醫院條件不太好,血庫根本沒血,孩子保住了,大人沒了。 一個鰥夫拉扯三個兒子,特別不容易。大雜院里的大媽大嬸二大爺都很疼羅小三兒,一人給孩子喂一口飯,吃百家奶穿百家衣長大的。 羅小三兒屬龍,生下來就有十斤,是遠近胡同有名兒的“十斤娃”,精力旺盛,會哭愛鬧。鄰居都說,這臭小三兒哪是娃啊,這簡直就是一條小黑龍,長得黑壯黑壯的,厲害著呢,成精了,一出生就要他親媽的命了。 羅爸爸那時在西單國營的老字號飯莊鴻賓樓上班,是后廚的大師傅,老手藝人。性格沉默,手巧,能干。 鴻賓樓是主營京津傳統風味菜肴的名店,那時候可有名了,除了“老三順”和全聚德,就屬鴻賓樓了,河鮮海味特色一絕,全羊席大宴膾炙人口。羅家老爺子穿著一身白,在冒著熱氣人聲鼎沸的廚房里忙碌,用精細的刀工切出紙片薄的肥牛和羊rou。 羅爸爸每晚下班,就著夕陽的光亮,在平房小屋里細細地雕蛋殼。 老大在院里搬白菜,拿大缸激酸菜,腌雪里蕻。 老二拿小鍋熬米糊,盛到個搪瓷缸子里,喂小三兒吃飯。 羅戰穿著開襠褲,撅著屁股在床上爬,探著身子順手把盛完米飯的鋁鍋拎走,趁他哥不注意,把鍋扣到自個兒腦袋上。 羅戰戴著鋁鍋,特美,舌頭還到處舔,舔鍋里的米飯粒,rou臉蛋上沾的都是飯粒兒。 羅強回頭,撇嘴冷笑,拿勺一指:“三兒!” 羅小三兒啃手:“唔……” 羅強:“吃不吃?把鍋摘了,不然不給吃飯!” 羅小三兒咯咯咯地傻樂,乖乖把鍋摘了,頂著滿臉的米粒兒,很無辜:“嗯嗯……” 羅強嘴角浮出小小的得意:“叫哥就喂你。” 羅小三兒滿嘴流著哈喇子:“咯咯……呵呵……” 七六年也是整個華北平原的大災年,帝都的龍脈破了風水,全城幾百萬人有家不能歸。 天搖地動的那一夜,羅家那間八米小屋,房頂一條梁塌了,把煤爐砸翻。 羅爸爸自己一人兒睡在靠窗的木板床,仨兒子都睡在里邊兒呢。羅爸爸嚇壞了,摸著一地的爛墻皮和摔得滿地的家伙事兒,烏七麻黑的,把兒子一個一個往屋外拖…… 羅小三兒裹著被子,讓羅強壓在身下,從塌梁的空隙下慢慢地順出來。 羅爸爸急得把被子掀開,摸胳膊摸腿:“三兒?三兒?!” 正要抱著娃跑出去,老大忽然想起來,指著黑乎乎的墻洞:“爸?爸!老二還在里邊兒呢!咱把老二給忘了……” 那一年的唐山大地震,據說首鋼煉鋼廠的煉鋼爐都震得晃動了,京石化總廠的油管子破裂爆油,北京焦化廠的焦爐一片火海。 皇城根兒故宮一角的磚墻剝損,白塔寺、天寧寺和德勝門的遺跡震歪了,頑強地屹立。 整個老城區都受了災,哀聲一片。大地震挾著余威,每過幾小時就晃悠一下,老平房搖搖欲墜,胡同矮墻上的瓦片噼噼啪啪往下砸。 那月份幸虧是個夏天,夜里也不冷。各條胡同大雜院都成了危房,老百姓全都睡在大馬路上。 羅強跑回家好幾趟,踩著一地的破磚爛瓦,小心翼翼地從墻洞里把床單被褥拽出來。西四的德勝門內大街和西什庫大街上睡滿了人,各家各戶的人擠在一起,在地鋪上睡成一溜。 羅小三兒裹著他哥的衣服,羅強光著脊梁,穿一條小褲頭…… 再后來的一年,老平房經過重新整修,大雜院又恢復了往來嘈雜的人間煙火氣。 羅爸爸每天早出晚歸,掙錢養活孩子。國營單位二級工,每月四十一塊五的死工資,那時候戲稱“四百一十五大毛”。 羅強每天早上從院門里出來,倒尿盆,肩膀上猴嘍著羅小三兒。 羅小三兒抱著他哥的腦袋,剛尿完洗干凈的小sao屁股在羅強后脖梗上蹭來蹭去。 尿盆就倒到馬路牙子邊兒的下水道地溝里,夏天臭烘烘的,冬天那下水道鐵篦子上時不時看得見凍得硬邦邦的屎撅子。 匆匆忙忙吃幾口饅頭咸菜,豆漿小米粥,羅強從煤爐子里扒灰,把蜂窩煤燒剩的煤灰扒到個破洗臉盆里,再添上新煤。煤灰拎出去,倒到胡同口環衛工的垃圾車上。 胡同里的小孩小時候不去托兒所,那都是機關大院大工廠的孩子才去得起的。羅戰小時候就讓大雜院的大媽大嬸輪流看著,每天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曬太陽。 羅小三兒再大一些,每天傍晚就坐在大院門檻上,等羅強放學。他哥放學之后的那段時間,是他每天最快樂的時光。 羅小三兒有塑料鴨子玩具,有小三輪自行車。他爸給他買的,他的哥哥們小時候都沒玩兒過。 羅強偷騎羅爸爸的車,屁股后邊跟著蹬小三輪車的羅小三兒,在胡同里嘎嘎嘎地樂,撒瘋地玩兒。 28的飛鴿自行車,每家都有的大件兒。車挺高的,羅強那時候個子并沒有很高,兩只腳使勁夠著腳蹬子。 兩手不扶車把騎,坐到車后座上騎,或者把小三兒擱在大梁上騎,這都是小菜兒,羅強每次都能把小三兒逗得手舞足蹈。他有時候故意把車座拔到最高,車后架子給卸了,在小胡同里甩開雙手飚車。拔座、卸架子,這是當時胡同串子騎車的時髦,這叫做“拔份兒”。 在羅小三兒心里,他的寶貝二哥就是西四遠近八條胡同里,最有范兒、最拔份兒的熱血少年。 邵三爺跟羅老二不是一路人,甚至都不是一代人,七六年他還沒出生呢。 羅強說的好多話,邵鈞根本都聽不懂,從來就沒聽說過、沒見過那樣的生活。兩人之間無法彌合的距離,就是老胡同里那一段永遠回不去的少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