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人_分節(jié)閱讀_73
許編輯收到劉五姐的《林源橋正傳》和二十幾篇評論時,簡直看直了眼,小姑娘說倒貼錢也好,把這些都發(fā)表出去。 一讀之下,不禁覺得暢快淋漓,大師不愧是大師,寫出來的東西不是林源橋那種人可以比擬的,哪怕是罵人,大師的方式也獨辟蹊徑,讓人拍案叫絕。一個善于投機取巧、溜須拍馬的無恥文人躍然紙上,加上那種特殊的風(fēng)趣幽默,讀的時候經(jīng)常讓人不自覺地笑出聲來,真是一篇好文章。每天在不同的報紙上發(fā)五篇評論,無論是偶爾提及,還是專門介紹,總之這篇《林源橋正傳》以一種不可阻遏之勢紅了起來。很多好事之人開始專門挖掘此人的陰私事,更多丑聞傳播開來,此人幾乎成了過街老鼠,聽說他家門口每天都有人潑糞,還張貼寫滿他罪行的紙張,他不得已搬家之后,這些事情也依然如影隨形。 通過這件事,許編輯知道了雪后山嵐的厲害,也許平時是個好說話的小姑娘,可是一旦惹怒了她,她會讓人知道什么人不能招惹。 輿論是一把利劍,但運用這把劍的人也有大小和強弱之分。顯然不同于她柔弱的外表,這是一位武藝高強的戰(zhàn)士,有著內(nèi)斂修為的同時,也倔強毫不服輸。這場戰(zhàn)爭打得叫人熱血沸騰,更加贏得暢快淋漓,許編輯幾乎佩服的五體投地。 但還有一個問題橫亙在他心頭,像一片陰影揮之不去。 許昌政很早以前就知道劉五姐三人逃家的事情,但直到讀了《妻妾成群》才算是真正知曉了她們的過去。那位小說中陰狠冷酷,把女兒換前程的老爺,如果知道自己女兒逃出去后會成為了家喻戶曉的大作家,不知道會作何感想,大約是五味雜陳吧,而且憤怒高于驚詫。 許昌政認(rèn)為,跑得好!如果她們沒有鼓起勇氣這一跑,世上哪里來的雪后山嵐和她的故事呢?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那人是她的父親,養(yǎng)了她們母女三人十幾年,從禮法和倫情上說,三個女人都處于弱勢。即使舊時代的輿論已經(jīng)漸漸改變,但一個女孩子跳出來譴責(zé)自己的父親,總是說不過去的,就算做父親的再不對,也依然有‘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的千年倫常,這個社會上不開明的老封建到處都有。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這件事沉寂下去,劉家人已經(jīng)知道了厲害,不會再輕易招惹‘雪后山嵐’了,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無事。但劉五姐卻絲毫沒有放松的意思,顯然劉家已經(jīng)招惹了頭上的太歲,此事不會輕易了結(jié)。 自從那位秦風(fēng)先生把《妻妾成群》拉出水面后,這篇刊物就被各大報刊雜志轉(zhuǎn)載了,原因有三,第一,這或許是雪后山嵐的處女作,第二,文中的主人公或許是林海潮聲,第三,推薦者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文化教授。 《妻妾成群》引起的轟動不下于《林源橋正傳》,凡是讀過《妻妾成群》和《冰凍千年》的人都會覺得很憤怒,憤怒于林源橋的欺凌侮辱,憤怒于某些好事者的起哄鬧事,更憤怒于那個腐朽黑暗的荒唐家庭。 很快,劉家的事情被披露了出來,披露者不是別人,正是林源橋。 他受雇于劉家,寫了批判雪后山嵐的文章,可事后卻成了過街老鼠,他自然要找劉家討要說法的。劉家也不想把事情鬧得更大,于是想用錢打發(fā)掉此人,但是林源橋太貪婪,張口就要幾千塊大洋,一開始劉家按數(shù)給了,沒想到林源橋卻以為找到了可以威脅的把柄,沒幾天又去要。劉家自然不是任人宰割的鵪鶉,好聲好氣地拒絕了,只說過陣子再給。林源橋卻覺得劉家是不想再管他了,又因為家門口被人潑糞,報紙上天天罵他,所以情緒緊張不安到了極點,心想你無情無義,我自然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于是把劉家的信息幾百塊大洋賣給了一家報社。那家報社又在通陽找人打聽劉家的消息,沒過多久,劉家的故事就上了報紙,附帶《妻妾成群》的故事作對比。 從劉老爺姓甚名誰,祖籍何處,身處什么官職,家里有幾房姨太太,幾個兒女,女兒都嫁給了誰,目前情況如何,簡直是披露個徹底。 報道特別書寫了一位陳副局長,這位局長目前已經(jīng)被槍斃了,根本原因是政治斗爭,他被同僚算計了。當(dāng)初被槍斃的罪名是貪污軍款,但事后又查出他傷害數(shù)條人命,都是年輕小女孩,被他性虐而死,由于他的對手想痛打落水狗,所以就讓這些事情見報了,鬧得還挺大。于是高潮來了,劉家曾把姑奶奶的女兒送給這位陳副局長為妾,那姑娘送過去不到兩個月,就香消玉損了。 許編輯想,這下好了,都不用雪后山嵐自己站出來譴責(zé)她爹了,自然有大把的人替她出頭。 ☆、第74章 如果是尋常人家把女兒送出去換了前程,也許換就換了,八成還會換來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經(jīng)地義,譴責(zé)父母實在大逆不道’。可惜這次涉及到了被下獄槍斃的變態(tài),他的丑事早被報紙揭露的人盡皆知,劉家就算是想推脫,大眾也不會輕易買賬,何況還有雪后山嵐的《妻妾成群》作為證據(jù),很快就有人在報紙上聲討劉家了。 “這種權(quán)色交易泛濫的政府就是我們用鮮血換來的革命嗎?讓劉品三這樣的豎子大行其道,就是我們當(dāng)今的官場?” “看看吧,世上竟有這般禽獸不如的人,先把女兒送出去,女兒跑了就拿侄女頂上,這般用人命換來的官位,黑心不黑心!” “一個活生生十幾歲的年輕生命竟被踐踏至此,說這些人是畜生都臟了畜生這個字眼,原來坐在官位上的都是這樣無恥下賤,沒有人性的東西!” 無論報紙上聲討的多么火熱,雪蘭家都高興不起來,因為她們看到了那份報道,知道了百靈的事情。 原來她們逃走后,劉家就拿百靈代替了三姐,把她嫁給了那個變態(tài)局長,兩個月后百靈就被虐待死了。 這個消息讓人難以接受,更讓人痛苦難言。李氏哭得眼睛都腫了,一直罵劉家人心狠手辣。三姐知道了這件事后,至今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她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不見任何人。 雪蘭很擔(dān)心,因為三姐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出過臥室了,里面靜悄悄的,敲門也不應(yīng),她很害怕她會做出什么傻事。 到后來雪蘭‘砰砰’砸門,里面也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李氏急了,拿斧子劈開了門把手,沖進去一看,三姐倒在地上。她嘴唇發(fā)白,渾身冰冷,也不知已經(jīng)昏倒了多久。又掐又揉了半天,醒過來后她卻雙目直愣,什么話都不說。 “三姐,你不要嚇我,你別這樣……”李氏急得滿眼都是淚。 三姐只是默默流淚,一句話都不說。 李氏慌了,用力去擰她,三姐仿佛沒有痛覺一樣,什么反應(yīng)都沒有。 “jiejie,你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雪蘭急忙說。 “她死了,她替我死了,我害死了她,原本死的人應(yīng)該是我?!苯^望的人終于開口了,卻說出了更加絕望的話。 李氏悶聲‘嗚’了一下,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來,眼中卻落下淚來。 的確是因為她們?nèi)齻€逃跑,劉家才拿百靈頂上的,而且正是因為她們的逃跑,才讓百靈無路可逃。可是能把百靈的死怪罪在她們?nèi)松砩蠁??是她們的逃跑害死了她嗎?/br> 可如果真的把這些過錯攔在自己身上,那么這個世界就太讓人絕望了。被壓迫、奴役的人要通過互相毆斗和碾軋,來換得奴役者的青眼,失敗者不去責(zé)怪奴役者和自己被奴役的身份,而是去責(zé)怪同是被奴役的人,你為什么要跟我爭斗呢?你為什么不把生存機會讓給我呢?你不覺得你太殘忍了嗎? 人類不同于牲畜,人類有心,所以本來應(yīng)該你死我活的爭斗,卻因為情感生出慈悲,印象中百靈是個美麗、大方的好姑娘,她和三姐的關(guān)系很好,三姐經(jīng)常會提起她,設(shè)想她現(xiàn)在的境況,是不是已經(jīng)嫁人了?是不是已經(jīng)有孩子了?可是沒想到那個鮮活的人早就離世了,還是因為她的原因,三姐自然會痛苦,自然會自責(zé)。 “早就應(yīng)該想到的,我們跑了,他們會拿另一個人頂上,我為什么要跑,我不該跑的,我對不起百靈,百靈……百靈……百靈!”三姐崩潰了一般,雙手緊緊抓著被單,蒼白的手背上,青筋一根一根,像緊緊抓著救命稻草。 “你怎么能這么想呢?這根本不關(guān)你的事!”李氏抓著她的肩膀說。 三姐搖搖頭:“你去問問百靈,問她關(guān)不關(guān)我的事,問她是不是我害死了她,問她恨不恨我?!?/br> “不,不會的。”李氏拼命搖頭。 “就是我,就是我害死了她,百靈……我們分開前的那一天,她還跟我說要和她喜歡的男孩子去看電影……我不要,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她沒有死……”剛說完這句話,她頭一歪,又整個人昏了過去。 也許是傷心太過,又一天一夜沒有進食,她的嘴唇都裂開了,暴起許多白皮,李氏被她再次昏倒嚇壞了,急忙讓雪蘭和大妮幫忙,把三姐送去了醫(yī)院。 醫(yī)生給三姐打上點滴后,三姐就一直昏睡著,她的面容十分憔悴,讓人看了很不忍心。 李氏坐在三姐床邊,拿打濕的手絹給她擦臉,然后她看著三姐說:“你們姐妹跟著我,都受委屈了?!?/br> “你別胡思亂想了,哪里受過什么委屈?!毖┨m安慰她說。 “你們是兩姐妹,個性卻差得遠(yuǎn),你雖然年紀(jì)小,做事卻一套一套的,有時候比我看的還遠(yuǎn),凡事都有你的道理,我從不擔(dān)心你什么。跟你相比,你jiejie更像個meimei,以前在劉宅,她處處小心謹(jǐn)慎,小小年紀(jì)裝的跟小大人一樣,其實她只是害怕,怕他們傷害我,傷害她,傷害你,所以她假裝自己很懂事,直到離開了劉宅她才總算是多了些活潑的性子,說話做事都開心了不少。我多么希望咱們能永遠(yuǎn)離開那個地方,離開那些人,那樣他們就再也不能恐嚇我的女兒,傷害我的女兒了。”李氏默默地說。 李氏的話讓雪蘭沉默了,床上的是一位真正不滿二十歲的少女,她還這樣年輕,可是卻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情。 雪蘭一走出醫(yī)院大廳就看到了停在門口的汽車,張維真從駕駛座里鉆出來,上前問她:“怎么樣?你jiejie沒事吧?” 維真是個很積極的姑娘,嫁人后也不閑著,居然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自己開車,雪蘭問她:“你自己開車來的嗎?” “是啊,我去你家的時候,才聽大妮說你們來了醫(yī)院?!?/br> 雪蘭靠在維真的汽車上,汽車黑色的外皮被太陽烤的火熱,可是靠在上面,卻讓人有種溫暖安全的感覺。 “我jiejie才知道她的好朋友死了,她責(zé)怪自己,說是自己害死了她?!毖┨m把事情經(jīng)過告訴了維真。 維真皺著眉頭說:“做人不能這么想不開,壞蛋要做壞事,不能燒殺搶掠,也會坑蒙拐騙,難道她要因為自己逃脫了,然后別人沒逃脫,就責(zé)怪自己嗎?” 雪蘭嘆了口氣說:“人們總是習(xí)慣選擇去痛苦,也許是不能承受失去的代價吧?!?/br> “對了,你讓我打聽的事情,我已經(jīng)打聽到了?!本S真在雪蘭耳邊低語了幾句。 雪蘭皺起了眉頭,越皺越深。 同一時間,劉宅里正經(jīng)歷著暴風(fēng)雨般的洗禮。 劉老爺幾乎砸掉了每個他能看到的東西,地面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碎瓷片、玻璃渣,一個丫頭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額頭被打破了,鮮血還未凝固,丫頭一句話也不敢說,眼淚嘩嘩往下流。 “媽的!媽的!掃把星!哭什么哭!你奔喪呢!”劉老爺見不得丫頭哭天抹淚,上去就用腳踹人家的心口窩。 丫頭‘啊’地叫了一聲,捂著胸口倒在了一旁的玻璃碴上,劉老爺又去踢她的肚子,一下又一下,直到劉二爺劉景潮進來拉住了他。 “爹,您這是干什么呀,別鬧出人命!這里是滬市,不是通陽!” “媽的,你還有臉說,事情弄成這樣還不都怪你那該死的娘,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劉老爺又摔了一個茶碗。 劉景潮捏了捏眉心說:“娘也不知道那個林源橋會把事情捅出去。” “他不過要區(qū)區(qū)幾千塊大洋而已,給他又能怎么樣!問問那個無知蠢婦,我是短了她吃,還是短了她穿,為了這么幾塊錢,就把爺們的前程給斷送了,我要休了她!休了她!” “父親,您冷靜點,現(xiàn)在不是責(zé)怪母親的時候,她也是怕那人長年累月敲詐咱們,今天幾千,明天幾千,就是開銀行的也受不了啊。” “她鼻子底下沒長嘴,不知道來問問人?那種貨色,我一個指頭就碾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