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人_分節閱讀_59
因為無論文學作品還是報紙新聞,紙上讀到的,永遠無法跟現實相比擬。 后世人喜歡看恐怖和驚悚片,因為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里,看著屏幕里人們的恐怖經歷,會聯想到自己的安全感,那種真正的站在旁邊看戲的感覺。 可是雪蘭不一樣,她想起那個女人的時候,總是渾身戰栗,似乎下一秒,自己也會遭遇到這些。她甚至又回到了剛來這個時代時的恐懼,害怕的不敢出門,因為想起指南書上講的,剛來滬市的外地女子被抓緊窯子的故事。 這件事情帶給雪蘭的震撼是難以形容的,她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也許應該寫一個故事出來給大家知道。 在華夏的傳統文化當中,沒有什么人比妓女更可憐、更卑微、更被人鄙夷了。 要看一個國家究竟是什么樣的,光鮮亮麗的高樓大廈和滿嘴跑火車的政客都是虛的,要看就看這個國家最黑暗的角落里是什么樣的。 寫妓女并不是為了噱頭,提高曝光率,相反作為一名女性,她去描寫這類特殊群體,如果有一天身份曝光,也許會給她帶來無窮的麻煩。 盡管如此,雪蘭也決定寫這個題材。因為這是一個女性集體失聲的時代,或者可以說女性自千年前就失聲了,一直到今日,或許可以第一次發出自己的聲音了,那么為什么不發聲呢? 雪蘭自己也是一名女性,生活在這個時代,她深深地感受到了女性的不易和艱難,也許一篇小說不能讓女性翻身,但起碼她代替最卑微的女性們向這個不公的世界發出聲音了。 想要了解妓女們的生活其實并不難,很多指南書里都詳細的介紹了這類群體的信息,從很多八卦小報紙上也能了解很多。 可是最深入的了解不是來自別人,就是那個死去的小黃鶯。 從她斷斷續續的語言中,雪蘭知道了她的一生,更知道了那些地方到底是什么樣的,到底有多么可怕。 雪蘭本打算以小黃鶯為女主角的,可是又覺得無法代表整個群體,因為這世上有無數個小黃鶯,她們各有各的不幸。思考了很久很久,直到某個晚上,雪蘭偶然看到一本雜志上刊登的《變形記》時,有了一個想法。 她在自己的稿紙上落下了《冰凍千年》四個字,作為自己新書的標題。 千年,是因為娼妓業已經在華夏的國土上存在了上千年。冰凍,是因為自從存在,就一直冰凍在此,頑固、冷酷,令人窒息。 小說的開頭比較獨特,也不知道能不能為當前的人們所接受。 她寫道:“我是一條哈巴狗,也許前世是個人吧,我住在八大胡同,一個妓女養著我。” 第58章 一條狗的視角比較獨特,可以憑借矯健的身姿在所有場合來去自如,也就更方便敘述每個可憐女人的故事了。 雪蘭要描述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許多可憐的女人,這些女人中有穿金戴銀的高級妓女,也有一毛錢一炮的最下等妓女,這些女人以及奴役她們、傷害她們的人構成了這個故事的全部。 小說就是有這種好處,也許并不需要你明確闡述什么,人們在讀這個故事的時候會自發明白作者的感受。作者難過的時候,讀者會難過;作者憤慨的時候,讀者會更憤慨。 民國時期南北方妓女的稱呼不同。 北方最高等的妓女稱為‘清吟小班’,次一等的叫‘茶室’,再次一等的叫‘下處’。 南方最高等的妓女稱為‘長三書寓’,次一等的叫‘幺二’,再次一等的叫‘花棚’。 北方的名稱有些顯而易見,‘清吟小班’,很好聽的名字吧,說白了這里的高等妓女要能說會唱,狎客要見面可以,但想要一親芳澤就要付出心思,討得妓女歡心,并付出了足夠的錢款之后,才有這種機會。 二等為什么叫‘茶室’呢?因為客人來了二等妓院后,老鴇會先給狎客送上茶點,或是一盤瓜子,或是一壺茶水,要價就是一元,有的客人比較大方,就會點兩盤茶點,這叫‘開雙盤’,妓女和老鴇都喜歡這樣大方的狎客。如果狎客跟妓女磕了瓜子喝完茶就走了,這叫開‘茶客’,如果上了床,那就叫開‘鋪客’,上鋪自然是要另外多交錢的,是以老鴇都逼迫妓女多開‘鋪客’。 至于‘下處’那就不用具體描述了,想也知道。 南方的名稱雖然和北方不一樣,但實質卻是一樣的,會打骨牌的人一定知道‘長三、幺二’是什么意思。 ‘長三’本指牌面為兩排三點的骨牌,清朝時的意思是請一位‘長三’陪酒要三元,要她渡夜也三元。后來‘長三’取代了清朝時等級最高,所謂賣藝不賣身的‘書寓’,名稱變為‘長三書寓’后,身價有所提高。 她們也是從小就教習歌舞,長大后穿著奢華的服飾,周旋于宴席賭局的應酬和達官顯貴之間。后世看電影時,我們都看過這樣的劇情,妓院的龜奴扛著妓女在大街上遛彎,實際上他們扛著的就是‘長三書寓’,因為她們裹小腳,不方便走路,所以‘出堂子’的時候,就要由堂子里的仆役抗在肩頭送出去,這一路上的招搖,也等于給妓院做了活廣告。 這些在指南書里都寫得清清楚楚,但指南書寫這些介紹,都是為了警戒外鄉人初入滬市被騙的,所以指南書的角度多是介紹妓院里的騙術,窯姐和老鴇詐人錢財的小手段等。 指南寫‘下處’,只寫高等妓院,因為古往今來,男人之間要增加友誼也就那么點方式,喝酒、吃rou、玩女人嘛。通過一起倚紅偎翠,朋友之間加強了生意上、政治上的聯系,所以高等妓院的意義就有一定的深度了。指南書就是為新手們指點迷津的,告訴他們怎樣贏得其他男士的尊敬又不受妓女們奚落。一位狎客必須擺出溫文爾雅、知識淵博、腰纏萬貫的架勢才能被人高看一眼,而且還需要深刻的了解妓院里的潛規則,否則他們嫖人的,或許會反過來受到高級妓女的捉弄和奚落。 無論如何你都能感覺到,筆者對妓女的鄙夷和不屑,就好像她們都是騙子惡棍,你卻迫于形勢,不得不跟她們斗智斗勇。很多指南書里都是這個調調,其實這也表現了過去華夏男人的一種思想。 那就是,無論他們如何追捧一位妓女,但骨子里卻從不把她們當人看。因為她們是婊子,是賤人,他們不會愛她們,更不會娶她們,甚至領回家當個暖床的,都會猶豫再三,怕她們太臟太蕩,有辱門風。 比如‘小鳳仙和蔡將軍’的故事都耳熟能詳,在雪蘭身處的這個年代里,這事情才發生過去沒幾年呢。 小鳳仙幫助蔡將軍逃跑之后,獲得了一個‘俠妓’的美名,到妓院追捧她的男人如過江之鯉,可是這么多男人都是來干什么的?有一個男人因為她是俠妓,就出錢或者籌錢為她贖身嗎?沒有,他們都是來與‘松坡’共享同靴之好的。同靴之好,這就是他們對待俠妓的態度了,多么無情,多么令人心寒啊。 《冰凍千年》描寫的就是這樣一個群體,一個被冰封住,窒息到極點的群體。 在現代社會,也許有那種為了虛榮和金錢出賣自己的女人,但是在舊時代,百分之百的女人都不是自愿的,她們都是可憐人,而且各有各的不幸。是什么造成了她們的不幸?雪蘭要寫出來,讓人們都瞧瞧。 這篇文章不能以通俗文學的筆調來寫了,她是準備投往《小說周刊》的,所以必須精雕細琢。她現在輟學在家,空閑的時間大把大把,一周往《小說周刊》投一次稿子還是可以做到的。 可是就在這天,北方發生了一件震驚中外的大事。 張大帥因為前方戰線失利,乘坐火車返回東北,專列駛到皇姑屯附近的京奉、南滿兩鐵路交匯處的橋洞時,被東瀛關東軍預先埋好的炸彈炸毀,這位亂世梟雄身受重傷,當日送回沈陽官邸后即逝世,享年53歲。原因是他不肯滿足東瀛人提出的在東北開礦、設廠、移民和在葫蘆島筑港等無禮要求。 就在第二天晚上,半夜時分,有人‘砰砰’砸門。 雪蘭從夢中驚醒時,便聽到門外許編輯的聲音:“先生,夫人,快開開門。” 這么晚找來,必定是急事。 剛一開門,就看到門口滿臉是汗的許編輯和一位陌生的先生。 那位陌生的先生連自我介紹都沒有,就急切地說:“快,林海潮聲先生,趕緊收拾一下,去東北。” 雪蘭家里的幾個女人都懵了,還是許編輯匆忙介紹道:“這位是咱們報社南邊的總經理陳先生,他剛才接到了北方的電報,說是命林海潮聲在大帥下葬前趕往北地。大帥生前喜歡您唱的那兩首歌,有時候自己撩開嗓子唱,說平定天下、逍遙一生乃是平生志向。如今他去了,上面下令要你在他的追悼會上演唱《精忠報國》,消息傳到南方政府,政府直接從軍隊調人來護送您過去,如今車隊就在樓下等著。” 李氏愣愣地看著二人,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那位陳先生卻繃不住了,急忙說:“先生還不速去準備,耽擱了事,你幾個腦袋賠啊?” “是,是。”李氏急忙轉身向屋里走去,還沒進去就又走回來,“只下令叫我去嗎?我女兒呢?” “命令上沒有寫山嵐先生,只叫您去。”陳先生道。 “二位稍等,急不在這一刻,我進屋跟我娘說兩句話。”雪蘭不顧兩個男人焦急的神態,拉著李氏進了屋子。 “五姐……”李氏剛一開口,就被雪蘭打斷了。 “娘你聽我說,這事發生的急,看來你是非去不可了,你怕不怕?”雪蘭問。 “這……都是那么大的官讓我去啊。”李氏的臉色有些青白。 “娘,你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嗎?”雪蘭不等李氏回答就繼續說,“大帥被東瀛人謀殺了,這里面的文章先不細說,但大帥也算是個有氣節的漢子,不肯出賣咱們華夏國的利益,這才被仇殺。你去為他唱首歌,送他一路,也算是應有之義。但有一件事情你需要知道,當前全國人民都在期盼國家統一,北伐戰爭打了這么多年,眼看著東北不敵,戰事焦灼。此時卻發生了外國人謀殺我國大員之事,反外和統一的聲音必定高漲,特意讓你去唱《精忠報國》這首歌,究竟原因為何,你能明白嗎?” “是……”李氏有些云里霧里,“是為了反外和統一?這……這種大事……” “是為了鼓舞士氣,是為了振奮民心,這種大事本來跟我們這樣的小人物是無關的,可既然此事突然落在了我們頭上,我們就不可以后退。常言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你現在要做的這件事很重要,可稱得上事關國家民族的大事,雖然我們只是其中的小角色,但‘何惜百死報家國’唱的就是這種氣魄。我們或許不敢‘百死’,但為了《精忠報國》,也不枉您唱了這首歌,還記得我教你唱過的《大華夏》嗎?” 李氏似乎是被雪蘭的幾句話激起了豪情,雙手微微顫抖:“娘記得,記得。” “咱們除了唱《精忠報國》,或許還可以唱唱《大華夏》,‘我們的大華夏,好大的一個家,經歷過多少風吹和雨打’,此時統一形勢大好,娘要好好唱,唱得人們齊心協力,唱得人們榮辱與共,唱得人們共御外辱。如果能促成國家統一,娘也算是辦了一件大事。” 李氏的眼睛忽然燃起了星光,在夏夜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明亮,似乎手指也不再顫抖了。 “娘知道了,娘會唱好這首歌。”李氏說。 “別怕,我和三姐陪你一起去。”雪蘭說。 李氏卻微微凝眉,半響后搖搖頭:“不,你和三姐不能陪我去,你們還是留在家里吧,這事我自己就行了,萬一北邊發生什么,卻不能讓你們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