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人_分節閱讀_44
誰知一關上了正院大門,三姐就對大妮說:“大妮,別哭,我剛才不那么說,你哥哥嫂子肯定拽著你不撒手,有什么委屈趕緊跟我說,為什么不肯跟他們走啊?” 大妮是個特別實在的姑娘,噗通跪在地上,‘嗚’的一聲就又哭了。 “你快別哭了,趕緊跟大小姐說說啊。”春喜拉著她說。 大妮只顧著哭,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 春喜嘆了一聲,對三姐說:“大小姐,這事我知道。她哥哥嫂子,要把她……賣到窯子里去。” “啊!”三姐驚叫了一聲,然后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在這個年代,買賣人口是個很灰色的地帶。明明民國了,追求西方那套自由民主啥的,可是人口卻可以買賣,當然這個買賣有一定的說法,必須在當事人的同意下,才算合法買賣,不然就是非法。 “聽說她的大侄子生病,下面侄子侄女還有一群,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上回她嫂子就打主意要把她送進窯子。她鄰居嬸子跟她過世的娘有親,攔著沒讓,然后介紹到咱家來了,沒想到……”春喜搖搖頭說。 “去他娘的!什么玩意!”三姐罵道,“不過是你哥哥嫂子,又不是你老子娘!她怎么不把她自己賣到窯子去。” 雪蘭在一邊想了想,對大妮說:“大妮,你別哭,我這里有個法子,能讓你哥哥嫂子賣不了你,可是你得自己去擺平你哥哥嫂子,我們只是你的雇主家,如果直接代你出面,可能會惹上官司。所以你擦干眼淚,挺直腰桿,你不是一直跟我說,喜歡我講的故事里的蓉兒嗎?她遇事可不會只知道哭,然后等別人擺布自己,而是想辦法解決。” 大妮愣愣地看著雪蘭,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然后點了點頭。 “你看啊,我們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前清隨意買賣人口那套不行了,他們不經你同意是不能賣你的,若賣了你,他們就得坐牢罰款。等會兒你把頭發散開,跑到大街上去,路口那邊就有巡邏的巡警,你邊跑邊喊,我哥哥嫂子要強賣我去窯子,大總統救命,法官救命,警察救命。或者直接跑去附近警署,就跪在他們門口撒潑,他們為了面子也會管的。我現在寫一紙文書給你,你在上面按個手印就行了,剩下的事由我們幫你說。” 然后雪蘭找來筆墨,在紙上寫起來。 三姐驚訝地看著雪蘭:“你打算干什么?” “我整天看報紙,這事讀到過不少,你看著好了。”雪蘭在紙上寫了半天,然后找出朱砂盒遞給大妮,“這紙上寫的什么呢,我也給你說清楚。這紙上寫的是契約合同,用老話說,你是我家的長工,已經簽了兩年。等到兩年后,你就十六了,他們連轄制你的資格都沒有了。” 大妮點點頭,伸出大拇指,重重地按上了手印。然后扯開辮子,打開門跑了出去。她哥哥嫂子都坐在門房屋里取暖,看meimei哭喊著跑了出去,都沒來得及扯住。 等兩個巡警帶著大妮和她哥哥嫂子回來的時候,門口都聚集不少人了。 雪蘭上前把大門一關,然后自己跟巡警說話了。 “叔叔好,我家大人現在不在家,這對夫婦是我家丫頭的哥嫂,來接她回家的,但丫頭不肯。我們只是雇主,她家人要接她回家,我們也沒啥好說的。不過我娘雇她的時候,我瞧見了,這丫頭簽了兩年的長工文書,還按了手印。她都在我們家干了三個月活了,每月的吃穿和月錢,我們都是按時給了的,現在說走就走,閃的我們好沒頭緒。文書上寫的清楚明白,若她違約,得需補償我們,先把這三個月的月錢還上,然后就走吧,別弄得我們家雞飛狗跳。” 巡警見一個白生生扎著麻花辮的小丫頭吧吧的說話,倒是笑了。 “小丫頭,還挺兇的,你家大人什么時候回來啊?” “出去買東西了,回來還早呢。這事用不著我家大人,我說就算話。讓他們交上錢,人就走吧,三個月起碼三十塊大洋。” “三十塊大洋!你胡咧咧啥,憑啥俺們給你干活,你還要俺們錢,青天大老爺,沒有這么欺壓百姓的,這是要俺們的命啊!”大妮的哥哥陡然聽到這些話,嚇得臉都白了,焦急地對巡警說,“俺們就沒聽過這合同啥的!““你去問問,現在的幫傭像我們家這樣,管吃管住還給大洋的好找嗎?若不簽了合同,誰給你們這么多好處,好吃好喝都拿了,現在說走就走,咱們這就去法庭掰扯個清楚,從這胡同拐彎出去就是法院大街,走走走!” 大妮的哥哥本來就是個鄉下農夫,沒見過世面,雪蘭一直在嚇唬他,何況這年代的合約亂的很,如果有了真正的手印,法院也掰扯不清楚的,即使真的上了法庭,也多半是判雙方各退一步,大妮家賠幾塊錢,然后大妮回家,報紙上有許多這樣的案例,所以雪蘭一點也不害怕。不過大妮哥哥不知道,牽扯到巡警時他就膽怯了,現在還說要去法院,主家又要三十塊大洋,就直接嚇得說不出話了。 雪蘭打開大門,就要往外走,還作勢招呼黃包車夫。 “不不,俺們不去法院,不去法院,俺們這就走,俺們不領大妮回家了。”大妮大哥扯著自己老婆往外走。 大妮大嫂卻抹了把眼淚,噗通給大妮跪下了:“妹子,你別這樣,俺們對不起你,也知道你不肯,可是你眼睜睜看著下面的侄子侄女都病死餓死嗎?你不稀罕他們,就忍心讓他們死了?若不是我得在家照顧病人,我就把我自己給賣了!你也是這家的人,為什么這么狠心,不顧你哥哥和侄兒們的死活。你爹娘在天之靈,看你這么對待你哥哥侄子,他們怎么安心,嗚嗚嗚……” 大妮本來坐在地上哭,聽了這話陡然一愣,木呆呆地望著地面。 過了許久,大妮流著淚說:“算了,俺跟你們走。” 說著,她給雪蘭和三姐磕了個頭:“大小姐,二小姐,俺跟哥哥嫂子走了。” 三姐皺起眉,剛要上前說什么,李氏帶著剩他娘回來了。 看到家里來了兩個巡警,李氏嚇了一跳,把事情一問,她生氣地瞪著兩個女兒說:“既然丫頭的哥嫂來領她回家,這就給她結了工錢吧,讓她趕緊走。” “這……”三姐猶豫了起來。 雪蘭也很猶豫,畢竟是相處了一場的人,哪怕只是個陌生人,看到可憐的,也會心生憐憫。她也知道自己家門庭單薄,不好引起議論和紛爭,可很多時候,人心尤其是仁心,不是以得失來計量的。 第44章 雪蘭上前扯了扯李氏的袖子:“娘,咱買下大妮吧,別讓她走。” 李氏到底是唱過戲的,那眼神犀利得很,瞪人一眼,能把人看得心里哆嗦。 “咱家可不要這些麻煩事,趕緊讓她走,再說人家丫頭自己都愿意走了,你插什么嘴!” 大妮大嫂趕緊向李氏彎腰說:“謝謝夫人,謝謝夫人。” 李氏給了剩他娘幾塊錢,然后笑著對兩個巡警說:“二位差爺辛苦,兩個小丫頭在家胡作,讓您見笑了,一點小意思,二位爺喝茶。” 剩他娘上前送錢,一位巡警笑道:“我們都是職責所在,你家這個丫鬟也太野了,趕走也好,竟然在警察局門口叫總統救命,這年頭的小報記者又愛胡寫……家宅安寧要緊啊,多謝夫人打賞,咱們告辭了。” 兩個巡警離開之后,李氏抬手就朝三姐和雪蘭后背上打了幾巴掌。 “你們兩個死丫頭,作死是不是!你們知不知道惹禍了!” 大妮噗通一聲跪下,邊給李氏磕頭,邊哭道:“夫人不要怪二位小姐,是俺,都怪俺。” “哼!當然怪你,你這禍禍秧子,膽子這么大,還敢找總統的不是!前兒還有個女學生在廣場上喊了幾句總統,回頭就叫警察以妨害國體名譽罪抓到了監獄,她一家子都被挨個審問是不是叛黨,那地方進去了就別想出來。我看你們也少不了這遭,趕緊從我們家滾出去,別連累了我們。”李氏狠狠地說。 大妮還沒反應的時候,大妮大嫂卻臉色一變:“這……哪有這種事……” “沒聽到剛才的差爺怎么說嗎?你們就在家等著吧,警察遲早上門,我們可知道你們家的地址,甭想把這事賴在我們家。” “你這個死妮子!你這個死妮子!”大妮大哥劈頭蓋臉的朝大妮打去,“你能耐啊,還會跑到街上撒潑了!” “我們……我們不帶她走了……”大妮大嫂扯著丈夫的衣裳就往外走。 倆人竟然一出門口,就飛快地跑了。 站在一旁的雪蘭目瞪口呆。 李氏啐了一聲說:“把大門關上!” 大妮的哥嫂都是地里刨食的農夫,就算腦子比一般農夫靈活些,可到底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居然被李氏幾句非常不靠譜的話給嚇唬出去了。 可能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對付叛黨連坐那套真的太可怕,因為街頭巷尾為了恐嚇老百姓不跟南方軍牽扯,都傳的挺邪乎,結果這種嚇唬反而比雪蘭編的上法庭更能唬人…… “殺千刀的,作踐自己親妹子,沒良心的畜生。”李氏扶起大妮說,“這種哥嫂,就當沒有,你也是個傻的,窯子是什么地方!你才十四五,沒準進去幾天就讓人糟踐死!你還傻的答應那些喪盡天良的,買自己的皮rou,讓他全家吃飽喝足?” 李氏這幾句表面抱怨實則憐惜的話,說的大妮嚎啕大哭。 “我爹娘,我爹娘……”大妮抽噎道。 “你爹娘咋滴!你爹娘若知道他們這樣作踐你,能氣的從墳里爬出來。聽嬸子的,你自己過得好,你死了的爹娘比啥都高興,至于你大哥一家子,黑了心肝的,活該窮死餓死!” 大妮叫剩他娘哄去屋里坐下了,一群人在外面凍了大半天,雪蘭都凍得流鼻水了。 一回屋,李氏又罵雪蘭和三姐不省心。 “兩個丫頭都作上天了,下回就上房揭瓦了是不?” “你……不是也沒讓大妮走嗎……”雪蘭小聲說。 李氏白了雪蘭一眼說:“娘還能不知道你,整天寫大俠打抱不平,我狠心攆走她,叫你怨我?” 母女三人互相看了看,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