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兩名侍女很快就離開了,片刻后,墻角傳來草葉被踩過的窸窣之聲,因隔得太遠(yuǎn),遲長青聽不清楚那兩名侍女在說什么,只隱約捕捉到了小小姐幾個字,小小姐,她們在說嬋兒? 遲長青下意識看向那兩個侍女剛剛出來的園子,聽梅軒,確實像是女兒家住的地方,他心中一動,難道嬋兒住在這里? 洛府這么大,夜里方向難辨,要找到洛淮之還不知要到什么時候,若是能先找到嬋兒,不是更好么? 這么一想,遲長青便趁著四下無人,輕輕推開了那院門,踏了進(jìn)去,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庭院里,四處靜悄悄的,唯有窗扇的位置還亮著燈火,顯然主人仍未入眠,遲長青靠近了窗戶的位置,站定,他原本是打算去敲窗扇的,但是這時候才覺得有些不妥,若里面的人不是嬋兒呢? 遲長青有些舉棋不定,但一想,還是決定先退出去,豈料正在這時,屋里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音,是個男子,聽著有幾分耳熟,遲長青側(cè)耳細(xì)聽,終于想起來那應(yīng)該是洛淮之的聲音,十分溫雅,不疾不徐道:“等過些日子,我就派人送你入宮……” 入宮? 遲長青心里一驚,洛淮之在與誰說話,要送誰入宮? 他再也忍不住,透過微微虛掩的窗戶縫隙看進(jìn)去,室內(nèi)燈火明亮,一個身著玉色常服的男子正對著窗戶而坐,面孔熟悉,果然是洛淮之,而背對著窗的是一名女子,穿著一身鳳信紫的衣裳,那是嬋兒最喜歡的顏色。 遲長青的瞳仁微震,洛淮之要把嬋兒送進(jìn)宮里去? 為什么? 因為過于震驚,遲長青不擔(dān)心踩到了什么東西,發(fā)出了一聲細(xì)微的輕響,在這寂靜的院子里顯得格外清晰,屋子里的人立時發(fā)現(xiàn)了,洛淮之警覺地抬起頭來,朝這邊望過來,語氣平靜道:“梁上之事,非君子所為,閣下深夜前來,洛某有失遠(yuǎn)迎,何不入內(nèi)一敘?” 即便是這樣的情形,他也是十分溫和,態(tài)度甚至稱得上有禮,遲長青自然也不與他客氣了,伸手打開那扇窗,道:“大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洛淮之的表情十分平靜,連一絲變化也無,只是頷首道:“原來是你。” 遲長青微微笑道:“看來大兄今日算到我會來此了?” “這卻沒有,”洛淮之淡聲道:“腿是長在將軍的身上,洛某如何能知道?” 遲長青抿唇不語,目光定在了背對著自己的少女身上,她似有所覺,想轉(zhuǎn)頭來看,卻被洛淮之喝止了,輕聲道:“阿嬋,夜深了,你且去休息。” 遲長青的心頓時一沉,緊接著,便看見那少女點點頭,站起來轉(zhuǎn)身往內(nèi)間而去,甚至未曾朝這邊多看一眼,遲長青下意識喚道:“嬋兒!” 她停了一下,像是在猶豫,洛淮之卻再次開口,加重了幾分語氣:“阿嬋,聽話。” 她的身子輕顫了一下,再沒有停留,纖細(x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簾幔之后,看不見了。 遲長青的表情冷了下來,看向洛淮之,道:“這是什么意思?你要送她入宮?” 洛淮之不置可否,問道:“將軍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遲長青冷冷地望著他,道:“自然是為了我的妻子,洛大人。” 洛淮之拿起桌上的茶壺來,倒了一杯茶,道:“實在不巧,茶已冷了,將軍不介意吧?” 遲長青不語,他的手在窗臺上一撐,翻入屋內(nèi),在桌邊坐下來,渾身上下的氣勢凜然如刀鋒一般,他極力壓抑住滿心的怒火,沉聲道:“嬋兒如今已是我的妻子,洛大人此舉,怕是不合適罷?” 聞言,洛淮之沒有回答,將茶盞往他面前推了推,誠懇地道:“聽聞當(dāng)初將軍于乾清宮內(nèi),保下舍妹,洛某心中十分感激。” 遲長青不防他突然說起這個,愣了一下,才道:“這卻不必,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娶得嬋兒為妻。” 洛淮之彎起唇角,微微一笑,道:“你看,若非如此,將軍怎么會娶阿嬋?” 遲長青頓時怔住,洛淮之細(xì)細(xì)摩挲著掌心的杯盞,觸手溫潤光滑,他道:“將軍捫心自問,當(dāng)初乾清宮之舉,當(dāng)真只是為了阿嬋嗎?” 遲長青下意識道:“我——” 話到這里便頓住,他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了,誠然如洛淮之所說,他那時的舉動確實不單單是為了嬋兒,更多的是想要一個契機(jī),讓他順理成章地退出朝廷,退出京師這一塊險地,于暗處隱匿起來,所以,洛嬋便是那個契機(jī)。 “看來洛某說對了,”洛淮之微笑,道:“阿嬋膽小,又單純不知事,于將軍如今而言,不過是累贅罷了。” 遲長青皺眉道:“我從未覺得嬋兒是累贅,再說,如今我與嬋兒兩情相悅,洛大人為何不信?” 聞言,洛淮之含笑不語,遲長青便知他并不相信自己,眉頭皺得更緊,他深吸一口氣,道:“既然如此,洛大人覺得我要如何做,才能將嬋兒還給我?” 洛淮之輕撫杯沿,道:“阿嬋是要入宮的。” 遲長青覺得自己腦門上的青筋都要蹦起來了,他咬牙道:“嬋兒與我還是夫妻,拜過天地的,洛大人不會不知道吧?” 洛淮之一哂:“這有何難,和離書足矣,再說了……” 他微微瞇起眼,道:“若我沒說錯的話,依將軍如今的處境,嬋兒該是新婚喪夫,守寡了才是,和離書都不必了。” “你——!” 遲長青用力按住桌子怒目瞪視著他,滿腔的怒意止不住往上拱,他心想,之前在云臺寺的時候竟然還覺得洛淮之好說話,這哪里叫好說話?這簡直是不進(jìn)油鹽,還能給人扎刀子,厲害得很,相比之下,當(dāng)初的洛澤之簡直是稱得上十分善意了。 第117章 “我自會親口去問他。…… 室內(nèi)靜悄悄的, 遲長青盡量平靜了情緒, 望著對面的洛淮之, 道:“洛大人所言有理, 但是嬋兒是如何想的,洛大人難道不需要過問她么?” 洛淮之道從容道:“阿嬋年紀(jì)小, 自然是聽長兄的, 方才將軍也看見了,她并未有異議。” 遲長青想也不想便道:“我不信。” 洛淮之輕笑一聲,道:“那便與我不相干了。” 遲長青皺起眉,到現(xiàn)在他仍然不敢相信洛淮之居然會做出這樣荒唐的事情, 要把嬋兒送入宮中?他冷冷地道:“如今洛大人深受當(dāng)今圣上的寵信, 朝野之中風(fēng)頭無二,何必非要將嬋兒送入火坑?她素來敬重喜愛你們兩位兄長, 即便當(dāng)初我?guī)x開京師時,也心心念念惦記著你們,難道洛御史竟半分情分也不顧及, 定要做這種賣妹求榮之事?” 洛淮之笑笑, 道:“權(quán)力這種東西,從不嫌多。” 遲長青沉下臉來, 眼神冰冷如刀鋒, 幾乎要將面前這個人破開來,而洛淮之至始至終都是溫和的,像是在談?wù)撘患こJ乱话悖溃骸皶r候不早了, 洛某明日還要早朝,將軍若無它事,不如今日就到此為止?” 他下了逐客令,遲長青握緊了掌心,他自是不能對洛淮之動手,遂道:“既如此,能否讓我再見嬋兒一面?” 洛淮之微笑:“阿嬋已經(jīng)休息了,還是改日吧。” 這意思就是,不想讓遲長青再見到洛嬋了,遲長青豈肯就此罷休?靜坐片刻,這才站起身來,道:“那我明日再來叨擾大人。” 他說著,走向門口,洛淮之望著他的背影,道:“如今觀京中情勢,將軍還是小心為上,倒不必急在一時。” 遲長青的步子一頓,但是沒有停留,拉開門出去了,夜風(fēng)從敞開的門窗吹入,帶著幾分清冷,洛淮之掩口輕咳了幾聲,一道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喚道:“公子沒事吧?” 洛淮之?dāng)[了擺手,站起身,道:“傷寒罷了,無事。” 他往外走,一邊問道:“阿嬋如何了?” 韓青將今日之事如實答了,憂心忡忡道:“小小姐今日不肯進(jìn)食,公子要不要去看看她?” 洛淮之笑了,又咳了幾聲,道:“她從前常用這一招,只是……” 他的話說到這里忽然頓住,面上露出幾分悵然之色,韓青便等著他繼續(xù)開口,過了好一陣,洛淮之才道:“我不能去看她,她的脾氣我清楚,不會真的餓到自己,只是別莊那邊你還要多上心,她不會放棄逃走的。” 韓青眼露疑惑之色,忍不住道:“公子,恕屬下多嘴,即使是公子的計劃,又何至于此?小小姐受了這樣大的驚嚇,瞧著甚是可憐。” 洛淮之卻道:“我若去見她,她必會求我,我怕心軟,所以不行。” 他自言自語道:“如今時間已然不多了。” 韓青皺著眉,道:“屬下還是不明白。” 洛淮之脾氣素來極好,聞言便隨口道:“不明白什么?” 月光清輝灑落,兩人一道順著回廊往前走,韓青道:“公子何不直接與遲將軍挑明了?我看他對小小姐很是看重的,昨夜那般情形,他被我們的人困住,還讓我?guī)е⌒〗阆茸撸梢娖浔源_實不錯,對小小姐也好,公子與他聯(lián)手,他未必會拒絕。” 洛淮之卻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在沉默片刻之后,才道:“阿嬋跟著他,將來會吃苦的。” 韓青愈發(fā)疑惑了,豈料洛淮之話鋒一轉(zhuǎn),道:“不過你有一點倒是說對了,此事我雖不能開口,有一個人卻可以。” …… 遲長青趁著夜色回了白馬里的別莊,陳思遠(yuǎn)仍未入睡,正在等他,見他安全回來才長舒一口氣,笑道:“我還道你去翻洛府的墻,被洛淮之抓了起來。” 遲長青不答,陳思遠(yuǎn)仔細(xì)端詳了一眼,便知他心情極差,不由問道:“怎么了這是,誰給了你氣受不成?還是說沒見著你媳婦?” 遲長青道:“被洛淮之?dāng)r下了。” 聞言,陳思遠(yuǎn)納罕道:“這卻是為何?” 他說到這里停住,收起折扇,嘶了一聲,道:“莫非他不想認(rèn)你是他妹夫?” 聽了這句,遲長青的臉色更難看了,陳思遠(yuǎn)萬萬沒想到竟然猜中了,遲疑道:“啊這……這說不過去啊,你們二人當(dāng)初是皇上賜婚,拜了堂成了親的,他就不為著他的親妹子著想么?” 遲長青道:“非但如此,他還說,要把嬋兒送入宮里去。” 陳思遠(yuǎn)驚愕無比,下意識道:“荒唐!你二人還是夫妻,他豈能做這樣的事情?” 然而他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以遲長青如今的情形,他根本無法站在世人面前,說洛嬋是他的妻子,因為在所有人的眼中,定遠(yuǎn)將軍遲長青早在數(shù)月前就已經(jīng)被那一場大火燒死了! 思及此處,陳思遠(yuǎn)倒抽了一口氣,道:“洛淮之此計實在是……刁鉆。” 遲長青嗯了一聲,他在桌邊坐下來,端起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茶有些燙,他卻似無所覺,淡淡道:“不論他如何做,嬋兒絕不能入宮。。” 陳思遠(yuǎn)道:“這是自然,你冷靜些,咱們合計合計,得想個萬全之策將此事給化解了。” 他頓了頓,問道:“洛淮之可說了什么時候送她入宮?” 遲長青眉頭皺得死緊,他一點兒也不愿意去回想這個問題,但還是搖搖頭,道:“他沒有說仔細(xì),但據(jù)我聽到的,是過些日子。” “過些日子……”陳思遠(yuǎn)摸了摸下頷,神色若有所思。 恰在這時,遲長青腦中靈光一現(xiàn),忽然想起一個人來,脫口道:“若是洛澤之在的話,想必能阻止此事。” “洛澤之?”陳思遠(yuǎn)愣了一下,道:“可洛澤之如今不是被關(guān)起來了么?還指不定什么時候能出來,遠(yuǎn)水難救近火。” 遲長青不語,陳思遠(yuǎn)見他這般神色,警惕道:“你可別亂來。” 遲長青嗯了一聲,道:“我不亂來。” 陳思遠(yuǎn)心中暗叫不好,這都說不亂來了,那肯定是想亂來,遂勸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遲長青卻道:“我等不得了。” 光是想想嬋兒要被送走,他的心就如被烈火灼燒一般,四肢百骸的血都要燒得沸騰起來,陳思遠(yuǎn)見他眼神銳利,如刀鋒一般,便知勸不住他,心中嘆了一口氣,遲長青道:“我今夜就走,不留在你這里了,免得日后連累你。” 陳思遠(yuǎn)頓了一下,道:“這卻不必,你愛住多久住多久,整個京師都無人知道這座莊子是我名下的。” 遲長青心中有些感動,陳思遠(yuǎn)看著好友,又嘆了一口氣,岔開話題道:“對了,上一回你托我查的事情,我去問了我大哥,讓他調(diào)了卷宗看。” 遲長青眉目微動,道:“如何了?” 陳思遠(yuǎn)答道:“如雍王所言,當(dāng)初往北漠運(yùn)送糧草的監(jiān)軍姓厲名玄禮,他是弘光十八年中的進(jìn)士,那一年春闈的主考官便是高盛,所以,他確實是高盛的門人,北漠監(jiān)軍之事過后,他就被調(diào)往崇州任職知府了,但是后來因為貪污受賄,被削了官職,流放邊疆,死在了半路上,怎么死的也說不好,卷宗上只說是病死的。” 遲長青捏緊了手中的杯盞,眉頭緊皺,過了一會,才略微松開,道:“我知道了。” 陳思遠(yuǎn)道:“這樣看來,當(dāng)初你父兄之事,恐怕確實是與如今這位有些關(guān)系。” 聞言,遲長青沒說話,臉色沉沉,陳思遠(yuǎn)斟酌之后,又道:“然這也只是我個人的猜測罷了,真相如何,還未定論。” 遲長青卻道:“無妨,你我不清楚不要緊,誰做下的,誰心里清楚。” 他將手中的杯盞輕輕放在桌上,道:“我自會親口去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