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洛澤之興致盎然地對洛嬋道:“阿嬋,下午咱們摘枇杷去?!?/br> 聞言,洛嬋點點頭,遲長青略一思索,嬋兒前陣大病,整日悶在屋子里,若能出去走一走,倒也是很不錯的主意,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三人預備午飯過后就去東坡后山摘枇杷。 然而枇杷還沒摘成,洛澤之就惹出了一樁事情來。 他原本是個坐不住的性子,沒多一會就將這巴掌大的院子給溜達遍了,甚至很快就溜達出去,二公子自小是富貴窩里養大的,哪里近距離地見過這鄉下地方?跟瞧新奇似的,左看右看,很快就繞著遲家莊轉悠了一圈,眼看時候不早,準備回去的時候,瞧見路邊生了幾株花,很是好看,紅艷艷的,花瓣整整齊齊,足有嬰兒拳頭那么大,瞧著十分喜氣,他想起自家meimei喜歡些花花草草,便隨手摘了一把,帶了回去。 等進了院子,他獻寶似的把那一捧花送到洛嬋跟前,道:“看看二哥給你帶了什么?” 洛嬋也沒見過這樣的花,甚是新奇,問他哪里來的? 洛澤之答道:“路邊摘的,就那棵杏樹旁邊。” 遲長青看著那一束紅到耀眼的花,忽然覺得有些頭痛,他要是沒記錯的話,這花似乎是人種的…… 大將軍的預感沒錯,果然到了午時,外頭忽然傳來了婦人的尖聲叫罵:“喪了良心了哪個殺千刀的東西,一晃眼不見就把我家的天麻都給撅折了!” 他再看看正開開心心往陶甕里插花的洛氏兄妹二人,頓時覺得頭大如斗。 第96章 “想大兄了嗎?我帶你回…… 罵的那個婦人是遲滿金媳婦, 很是難纏, 當初他們才回遲家莊的時候, 就被他們夫婦堵著門要錢, 婦人的嗓門極高,叫嚷得洛嬋也聽見了, 她拿著花, 神色吃驚,顯然也是沒想到這花是別人家里種的,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洛澤之聽不太懂方言,還扭頭往門口的方向看了看, 疑惑道:“誰這么吵?” 遲長青輕咳一聲, 對洛嬋使了一個眼色,道:“我先去看看?!?/br> 遲滿金媳婦找過來, 與其說要個說法,還不如說是要銀子,到底是自家小舅子無意間闖下的禍事, 遲長青沒說什么, 只是問道:“這事是我們錯在先,這樣, 嬸子覺得要賠多少合適?” 遲滿金媳婦眼睛一轉, 比了一個手勢,遲長青便道:“一百錢?” 遲滿金媳婦吊起眉頭,道:“一千錢,長青侄子, 這藥可金貴哩,城里的藥鋪都是一百錢收二兩,平常人可用不起?!?/br> 遲長青皺了一下眉,他雖然不知道這是什么藥材,但是對方很大可能是在獅子大開口,即便是有一千錢一株的藥材,也絕不會在這鄉下出現的。 但如今是他們理虧,遲長青倒是沒說什么,只想先打發她了事,免得叫洛澤之知道了,遂道:“那嬸子先等等,我去拿錢?!?/br> 遲滿金媳婦頓時喜不自勝,高興道:“那行那行。” 遲長青一邊回院子,一邊琢磨著要怎么同嬋兒說這件事情,一千錢是貴了,也不知嬋兒會不會答應。 彼時洛嬋正在同洛澤之整理那些摘回來的花,見了他進來連忙起身,拉過他的手問:怎么了?是不是滿金嬸子? 遲長青嗯了一聲,將她帶到旁邊,低聲把事情說了,末了才道:“她說要一千錢。” 洛嬋霎時間睜大眼睛,寫道:什么藥材?要一千錢? 遲長青想了想,遲疑道:“她說是什么,天麻?” 洛嬋搖搖頭,繼續寫道:從前府里,上好的藥材才這么貴。 她說:不能給這么多,欺負人。 遲長青是沒想到小啞巴還會因為這事生氣的,畢竟平日里是個軟脾氣,這會兒氣鼓鼓的,十分好玩,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洛嬋的臉頰,語氣寵溺道:“那嬋兒覺得給多少合適?” 洛嬋想了想,寫道:三百錢。 遲長青自是不反對,她取了錢來,遲長青正欲接過,她卻搖搖頭,寫道:我與你同去。 遲滿金媳婦還在門口等著,見他們出來時,面上立刻帶了笑,然而等看見那三百錢時,臉上的笑意飛快地冷卻下來,換作一副不滿的表情,刻薄道:“長青侄子,你們這是什么意思?不是才說好了一千錢么?” 遲長青答道:“嬸子,要一千錢不是不可以,若你這藥值一千錢,不如把它連根挖出來,咱們一道送去鎮子上的藥鋪里,讓掌柜看一看?” 遲滿金媳婦一聽,頓時就不干了,嚷嚷起來:“你們這些年輕后生就是欺負人,撅壞了我的藥,還不肯賠錢,世界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嗓門極高,很快就吸引了院子里的洛澤之,他聽了一陣,雖然不太清楚這婦人在嚷嚷什么,但是要賠錢這幾個字眼倒是聽明白了,疑惑地問洛嬋道:“阿嬋,要賠什么錢?” 洛嬋沒想到自家二兄出來了,洛澤之那樣暴躁的脾氣,若叫他得知了原委,怕是不知要怎么個折騰法了,正著急間,那遲滿金媳婦一見他出來,頓時來了勁,伸手指著他,十分激動地道:“就是你撅了我種的藥材,要是不肯賠錢,我就帶你去見官!” 洛澤之聽不懂她那一大串連珠炮似的方言,但是賠錢和見官幾個字倒是聽了個真切,道:“見什么官?你洛二爺就是官,有事直接說,賠的什么錢?” 他說著,看向遲長青,不悅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這婦人這樣潑辣,你怎么由得她欺負阿嬋?” 洛澤之護短護得十分沒道理,最后倒怪起遲長青來了,他哭笑不得,只好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在聽說要賠一千錢的時候,洛澤之險些破口罵起來:“什么勞什子的藥材這么貴?我就折了幾朵花,又不是連根給它刨了?還敢來訛人?” 他一貫不是吃虧的脾氣,當即與遲滿金媳婦吵了起來,洛澤之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官話,遲滿金媳婦說的方言俚語,兩人簡直雞同鴨講,也不知對方在嚷嚷什么,吵了半天,遲滿金媳婦見他們人多,氣勢去了大半,最后一拍大腿,往地上一滾,大聲哭嚎起來。 洛澤之身為京師一霸,還沒想過會碰到這一出,頓時干瞪了眼,洛嬋拉了拉他的衣袖,對他無奈搖首,最后還是賠了錢了事。 打發了遲滿金媳婦,洛澤之越想越憋屈,生氣道:“這窮山旮旯的地方,刁民倒是多。” 他哪里肯吃這悶虧?索性提了劍,去把那幾株藥材砍了個精光,七零八落的枝葉全拋在了遲滿金家門口,把夫婦倆氣歪了鼻子,站在門口沖著河岸這邊罵了半下午。 吃過午飯,遲長青帶著洛澤之與洛嬋去后山,路上還聽見他嘀嘀咕咕對meimei道:“阿嬋,這地方的人實在是不講道理,窮山惡水出刁民,可見不是說說的,不然咱們還是回京師去吧,省得受這些鳥氣。” 洛嬋只好寫道:很多人還是很好。 遲長青就聽著小舅子光明正大地撬自己墻角,終于忍不住了,出聲道:“二兄不是說,暫且不回京師么?” 洛澤之卻理直氣壯地道:“如今我改主意了,你看看今日那婦人潑辣得很,阿嬋哪里罵得過她?以后她欺負阿嬋怎么辦?” 遲長青只好道:“我會護著嬋兒的?!?/br> 洛澤之斜睨他一眼,涼涼道:“總有你護不住的那一日,又待如何?” 他的話說得老實不客氣,明顯意有所指,遲長青沉默,洛嬋見狀,連忙拉了拉兄長的衣袖,微微蹙起眉頭看著他,眼里帶著幾分責備,洛澤之亦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話說得重了些,但并不覺得有錯,他當然是只為自家meimei考慮的,至于遲長青,那還要往后排了。 一個要借假死遁離京師的人,他以后真的能護住阿嬋嗎? 洛澤之十分懷疑。 后山果然長了好些枇杷樹,果實累累,目光所及之處,俱是黃澄澄的枇杷果兒,只有手指頭那么大,來時遲長青刻意問過了,這些樹都是遲松家的,村里人隨便摘,只是要注意別傷了樹就好。 雖說摘枇杷是洛澤之提出來的,但實際上他只是想借機出來溜達而已,摘了沒一會就徹底對枇杷失去了興趣,只從樹尖上挑了幾個大的塞給洛嬋,哄道:“阿嬋吃?!?/br> 洛嬋坐在樹下接過,剝了皮嘗了一個,遲長青問道:“甜么?” 她微笑起來,漂亮的眼睛彎成了兩枚月牙,在他手心里寫:甜。 見她這般開心,遲長青也覺得甜,他在小啞巴面前半跪下來,認真地注視著她,洛嬋不明白他這是做什么,只是含著枇杷疑惑地回視,腮幫子鼓起小小一團,十分可愛,遲長青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道:“嬋兒,你相信我能護住你么?” 洛嬋不防他突然說起這個,立即就反應過來,是因為方才二兄說的話刺到了大將軍,她用力點點頭,又在他手心里寫道:相信的。 遲長青勾起唇角微微笑了,問她道:“想大兄了嗎?我帶你回家去。” 洛嬋頓時愣住了。 第97章 這青天白日的,不知羞。…… 大理寺天牢里面黑黢黢的, 到處都是昏暗, 連火光都無法驅散, 幾個獄卒正靠在墻邊搖骰子, 吆五喝六的,十分投入, 甚至沒有發現有人進來了, 等其中一個眼角余光瞥見了一道朱色的衣角下袍,嚇了一跳,連忙扔了骰盅站起來,道:“大人何時來了?” 其余幾人也紛紛站起來, 十分忐忑不安, 甚至不敢抬頭去看來人,正在幾名獄卒都戰戰兢兢之時, 那人開口道:“我進去看看。” 聲音清冷沉沉,讓人想起無垠的寒夜,打頭的那個獄卒連忙諂媚道:“是, 是, 那小人引御史大人進去?!?/br> 那人正是御史中丞洛淮之,他對獄卒微微頷首:“有勞了?!?/br> 獄卒頓時受寵若驚, 連忙打起燈籠來, 領著他入了天牢,這里常年不見日光,到處都是潮濕陰暗的,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霉味, 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就連獄卒也要屏住了呼吸,洛淮之卻恍若未覺,繼續往前走,他對這里的情況早已習慣了。 一路往深處走去,兩旁的囚室里也有關押待審的犯人,這里是大理寺,被關押的大多數都是犯事的官員與他們的親眷,也有人認出了洛淮之,連忙爬起來抓住欄桿,激動地大叫道:“洛淮之!洛淮之你這個jian佞!你竟還有臉來這里!” 洛淮之停下腳步,轉頭循聲望去,借著幽暗的火光看見了一張胡子拉碴的老臉,發絲凌亂,形容十分狼狽,他頓了一下,才道:“趙侍郎?!?/br> 那趙姓官員更加憤怒了,他用力地捶打著木制欄桿,雙目圓睜,怒色盡顯,破口大罵道:“你這小人!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害我,為何要害我?!” 洛淮之并不回答,繼續往前走去,趙姓官員不肯放過他,跟著他一邊走,一邊急急道:“山陰稅收貪墨之案我并不知情,洛淮之!洛御史,你幫我向皇上求求情,我是冤枉的??!” 話到了最后,竟有幾分懇求的意味,洛淮之聽了卻不為所動,只是道了一句:“你不知情,皇上知情便可。” 那趙侍郎瞬間僵在了原地,吶吶無言,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話里的意思,頓覺一盆冰水兜頭潑下,從頭涼到了腳底心,悲從中來,抓著橫欄朝那道朱色身影叫道:“洛淮之,你這豺犬,構陷忠良,你會遭報應的!我等著看你身敗名裂,為萬人所唾的那一日!” 呼聲絕望至極,乃是最為惡毒的詛咒之言,任誰被罵了都不能忍受,教那獄卒聽得膽戰心驚,恨不得沖回去把那趙侍郎的嘴給堵死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洛淮之就仿佛沒有聽見似的,朝他伸出手來,道:“燈籠給我,有勞。” 行為舉止甚至稱得上斯文有禮,獄卒反應過來,連忙戰戰兢兢地把燈籠雙手奉上,遲疑問道:“大人,不必小人引路了嗎?” 洛淮之嗯了一聲,接過燈籠,道:“你且回吧。” 他說完,便提著燈籠往天牢更深處去了,兩旁火光昏暗,那惡毒的咒罵聲聲傳來,在空蕩蕩的走道里回蕩著,朱色的身影一晃而過,消失在了盡頭。 洛淮之駕輕就熟地朝前方走,一邊不以為意地想著,身敗名裂,為萬人所唾? 哪一樣他不是經歷過了的,如今的洛淮之,并不在乎那些東西,他甚至不在乎日后在史書上會留下如何的評說。 大理寺的大牢最深處有一間單獨的囚室,關押著重犯,鮮少有人能活著從這間囚室里走出來,上一個被關在里面的,是前左丞相洛稷,巧的是,這一次被關押的,仍然是左丞相,也是風水輪流轉了。 比起前面的那些咒罵之詞,這里簡直稱得上安靜,從外面看去,囚室里一覽無余,一個快要熄滅的火把,映照了一方小小的空間,那里隱約坐了一個人,洛淮之終于停下腳步,喚了一聲:“高大人。” 聲音清晰,那人動了動,轉過頭來,赫然是左相高盛,大約是才入獄不久,他的衣衫和發絲還算齊整,看人時仍舊帶著一股子審視的意味,待見了洛淮之,笑了一聲,道:“別來無恙啊,洛御史。” 他起得身,走上前來,打量了洛淮之一回,如自嘲似的道:“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會是你在外面,本官在里面了?!?/br> 洛淮之勾了勾唇角,道:“世事無常,下官也是沒有想到。” 高盛笑了,他本是五十來歲的年紀,這一笑,眼角的皺紋便蔓延開來,嘆道:“你到底還是太年輕了?!?/br> 洛淮之微微側頭,道:“愿聞其詳?!?/br> 高盛道:“你以為做皇上的一條狗就能高枕無憂了嗎?今上喜怒不定,性情暴虐,行事毫無章法,今日能殺我高盛,來日就能殺你洛淮之。” 洛淮之微笑起來,忽然道:“當初高大人要擁立皇上登基之時,難道就沒有想過這些嗎?” 高盛瞬間沉默下來,洛淮之略略提起燈籠,昏黃的光芒自橫欄縫隙映照進去,將陰影投在了高盛的臉上,他悠悠念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高大人,這世上不是事事都能算計的,尤其是人性?!?/br> “初時你覺得雍王不可掌控,利誘戶部尚書劉榮背叛我父親,于春獵之日透露雍王行蹤,設計他摔斷了腿,擁立今上登基——” “洛淮之,”高盛終于沉了表情,陰惻惻道:“那封密謀的書信,是你自己寫的吧?” 洛淮之不避不讓,笑了,他不答話,就等于是默認,高盛用力握緊了欄桿,冷笑道:“是我小看你了,這種事情,你竟也有膽子做出來,難道就不怕我沒下馬,你自己倒先粉身碎骨了么?若皇上不信你呢?” 洛淮之卻平靜地道:“皇上信不信我,并不重要,高大人還不清楚嗎?從劉榮死的那一日起,你就已定了死期了?!?/br> “試問身為天子,誰愿意為他人掣肘?更何況他本性多疑,狠辣嗜殺遠甚于常人,若是先帝在時,高大人尚有一線生機,然而如今有金龍衛在,大理寺與刑部已形同私獄,想必日后再難見高大人一面了?!?/br> 他的語氣里似有幾分遺憾,末了舉起燈籠,彬彬有禮地道:“同僚一場,洛某特來告別,高大人,一路走好。” 洛淮之說完,轉身便走了,高盛緊走幾步,道:“洛淮之,今日你為刀俎,我為魚rou,時也命也,來日他人為刀俎之時,又不知魚rou是誰?” 洛淮之的腳步微停,淡淡說了一句什么,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昏黃的燈籠光芒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