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5老夫人
薇洛并沒有在床上躺得太久,她本就年紀輕,身體又一向都很好,這點事情根本不算什么。 她很快又開始到處走,自然,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阿萊西奧本人陪著,偶爾他不得不離開,仆人也會寸步不離地跟著,唯恐她會又惹出什么事,即便她看起來再乖不過了。 唯一可惜的是,阿萊西奧明令禁止了她再騎馬。當她仍躺在床上時,他就告訴她,只有他認為她可以騎馬了,她才可以騎馬,否則她這輩子是想都別想。畢竟誰讓她竟是個偷馬賊呢,信任這東西他們得重新培養一下了。 當然了,她知道他是在跟她開玩笑。 不過,這種事情但凡再早發生幾天,她都不會去管他究竟在想什么,直接就會變成個被點燃的炸筒,說不到三句就會跟他吵起來。但現在,她甚至都懶得發出一絲疑問,她非常平靜地接受了一切。 這很好理解,她跟他吵架什么時候導致了好結果?她自己都受夠了,他們顯然一輩子都不可能合得來。 她不該把她的精力全都用來抵制他,她的精力會就這么一點點全部耗盡,然后在疲倦之下,退讓將是不可避免的,而那也會是種徹底的退讓。 她得把痛苦通通埋藏起來,令自己放松一點,她甚至可以考慮談談戀愛。她這一生都想要戀愛,而這可能是她這悲慘一生中唯一的機會了,她為什么不抓住它,至少體會一下愛情的甜蜜?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又回憶起了從前的事,回憶起了當她到達合適的年齡后,被帶到主教面前領堅振禮時的教理問答,內容主要是關于信經、主禱文、十誡、兩件圣禮,當然還有些旁的問題。 她從頭到尾都答得完美。 她仍記得其中一個問題是她的教父教母在她受洗時為她做了什么? 她說,他們以她的名義承諾和發誓了三件事。 第一,她應放棄魔鬼和魔鬼的各樣行為,這個邪惡世界的浮華和虛榮,以及rou體的所有罪惡欲望;第二,她應相信基督教信仰的所有條款;第三,她應遵守上帝的圣意和誡命,并在她余生每一天都這樣做。 而現在,她也許是在違背這所有的一切,她準備在意大利暫時做一個自由自在的人,像個意大利人。 但上帝知道這并不真實。 她實在是已經搖搖欲墜,只能令自己去平靜地接受一切并使得自己好過一些,但她從不曾準備徹底變得墮落,她依舊隨時在等待著放棄,她依舊希望上帝能夠為她指引。 當然,那很有可能只是一種徒勞,就像這么久以來,不論她如何痛苦地懇求,祂始終對她沉默,那種眾生平等的令她又愛又痛的沉默,祂可能仍在等著看她在徹底崩潰之前究竟還能忍受多少,就像祂當年考驗約伯一樣…… 但那沒有關系,祂總歸是在看著。 當她終于不再整天沉浸于她的痛苦,她整個人都顯得正常不少。 只是,平靜的生活總不會永遠無波無瀾,薇洛怎么也沒有想到,當她經過一場愉快的早晨散步回來后,阿萊西奧母親——那個她以為這輩子都與她不會扯上任何關系的女人——的女仆竟會忽然敲響她的房門,并禮貌表示老公爵夫人要見她…… 這段路非常漫長,就像她有時看著這個房子時心中都會忍不住想,阿萊西奧本人有沒有去走遍每一個角落? 老公爵夫人所居住的是這座城堡里最新的一部分,是曾經某一任公爵特意為他心愛的情婦建造的,非常適合靜養。 她在門口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才低著頭走進房間,屈膝行禮。 她感覺到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幾秒過后,對方卻是十分突兀地問了一句:“你是誰?” 薇洛迅速回道:“您兒子的情婦,我以為您知道?!?/br> 說完,她便情不自禁地抬起了頭,有些驚訝,老公爵夫人顯然早已年過五旬,但她纖細的身材與溫柔高貴的輪廓,一點也沒因歲月的流逝而改變。 老太太聽了她的回答,頗不耐煩道:“我之前聽阿萊西奧說你是英國人,那就給我說英語,我煩死意大利語了?!?/br> 薇洛這才意識到對方在向自己問話時確實是用的英語,只是她太緊張了,反而十分自然地回起了意大利語。 她尷尬道:“好的,夫人。” “告訴我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布萊斯,夫人,瑪拉?布萊斯。” 老公爵夫人仔細地想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道:“我聽說過一個姓布萊斯的,也許他是你的親戚?” “也許,我確實有一些富裕的遠親?!?/br> 說到這,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咬著牙繼續道:“比如博倫特?布萊斯將軍。” 公爵夫人的眼神顯示出她所聽說過的那個布萊斯確實是她的外公。 “小姐,阿萊西奧和我說你是個女伴,工作能力出眾。那現在我可真想知道一位教養良好的淑女為何會在有親戚可尋的情況下不去投奔親戚而是選擇工作。布萊斯將軍及太太都并非不近人情的人,還有個幸福的大家庭,他們不會介意收留一個窮親戚來管束他們可能有的一堆孫輩,而且,他們還可以帶你社交,給你安排婚事,這一點也不會困難,就算缺乏嫁妝,你的美貌也可以彌補了,你會過上富足的生活?!?/br> 聽到這位老公爵夫人提起她的外公外婆有個大家庭,薇洛覺得十分難過,那對可憐的夫婦現在已經是一個孩子都沒有剩下了,只有她這個孫女。 “我更喜歡依靠我自己,夫人?!?/br> “即便自甘墮落?” 這樣的話聽起來實在羞辱至極,薇洛的聲音變大了:“我從未墮落!” “所以你是想和我說愛情?別太天真,親愛的,我更寧愿你是想要錢。我比你更了解我兒子,他為所有的漂亮姑娘著迷,所以,他遲早一天會把你的心撕得粉碎,你不應該這么不管不顧地與他私奔。” “他已經撕碎了,夫人?!鞭甭宓?,“關于你的這些猜測,都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我同意的,可事實上,他壓根沒有給我任何選擇的權利,他對我……他對我毫無尊重?!?/br> 她話中的含義令公爵夫人因自己的誤判而微微紅了臉。 “好吧,如果這是真的,我向你道歉,我不應該就這么想當然,我想你不可能會不知道,在許多姑娘看來,他一直是非常有魅力的,所以我……算了,這不是理由,親愛的,告訴我,他究竟都在英國做了些什么事?” “他……綁架了我,在我從職業介紹所出來的路上,我說什么都不聽。我根本不喜歡他,我剛得到了一份工作,我還等著第二天坐火車去上任?!?/br> 即便薇洛知道,這個英國女人是阿萊西奧的母親,而一個母親幾乎不可能會為了一個陌生人做出任何損害自己孩子利益的事,她也仍然很高興可以與一個同鄉說一說這些事情。 老公爵夫人果然皺起了眉頭:“綁架?這根本不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情?!?/br> 她的兒子確實算不上是什么好東西,即便是她也必須得承認這一點,但他至少一直尊重法律,有著最基本的道德觀念,他不可能會去強迫誰。 總而言之,綁架實在是太離譜了,當中一定是有什么誤會,又或者,有很多人都喜歡夸張化自己經歷的事情,這種夸大甚至可能并不是出于本心,是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的…… 面對她的不相信,薇洛頗為輕蔑道:“看起來,你顯然不像你以為的那樣了解自己的兒子,夫人。他確實是這么做了,不僅綁架,他還……他還……總之,你們家的男人個個都教養很差。” 這幾乎是這位高貴的老太太所聽過的最嚴厲的話,還是來自這樣一個卑微的小丫頭,她甚至是花了幾秒鐘時間去反應。 “我可真想知道是誰教你這樣說話的,你的前雇主是被你氣得辭退了你,還是直接就被你給氣死了?” “不,她一直很喜歡我?!?/br> 薇洛說得理直氣壯,她的祖母對她,那肯定是愛護有加。 老公爵夫人忍不住繼續譏諷:“是么?我想我也可以明白這種癥狀,有些人就是這樣,喜歡受人虐待。” 薇洛道:“你對我的判斷太過主觀了,夫人,我原本也待人和善,心中只有美德,直到有一天,一堆意大利人闖入了我的生活,并鬧了個天翻地覆。” 老夫人被她的說法逗笑了:“好吧,我理解,沒有比意大利男人更糟的了,而他們最糟的地方就是,即便渾身都是令人無法忍受的缺點,他們也總能使你喜歡他們,然后,你就這一輩子都在對他們的又愛又恨中度過了?!?/br> 薇洛迅速道:“我并不認為我喜歡他,一點也不,我毫不懷疑我對他的這種感覺將會持續一生?!?/br> “我是在感嘆我自己曾經的愛情故事,我的孩子,你不必這么著急?!?/br> 面對她的僵硬,老公爵夫人繼續道:“我原本其實一點也不想見你,我甚至很生阿萊西奧的氣,奈何你實在太能惹事,你險些殺死了我丈夫的侄子。” 薇洛道:“我只不過是想要保護自己,我沒打算自暴自棄到任人宰割。” “我也不是想責怪你,我只是很好奇,我還從來沒見過敢開槍打人的女人,至于里卡多,他確實是非常討人厭,以及他那個總是自以為高貴的母親,只是,阿萊西奧一向都非常重視自己的親人……” 老公爵夫人如此說著,卻并不全都是在說實話,她確實很好奇這些,但事實上最讓她驚訝的,是她兒子的處理方式,他甚至差點隱瞞了她,可她雖然身體一直不怎么好,卻并非無知。他真心實意地迷上了這英國女孩,而且是以一種最可怕的方式淪陷。這使得一位母親根本無法控制自己。 至于她終于見到人之后的感受。 她認為這女孩不怎么樣,那張仍帶著淡淡傷痕的臉看起來未免太憤怒太好斗了,一雙眼睛也永遠瞪得大大的,在那咄咄逼人地閃著光芒。 故而,即便有著在她看來仍算體面的出身,有著高雅的上流口音,這些特質也導致了這女孩實在不像那種她一生都在期望的合適淑女,淑女從來都不應該表現出這些來,淑女應該始終保持優雅與得體…… 淑女甚至都不應該去獨立思考任何問題。想到這,老公爵夫人不禁微微笑了,算了,她實在是沒有那個資格在這里指責別人不像一個淑女。 薇洛道:“我一直很慶幸自己鼓起了勇氣向他開槍,夫人,每個人都應該學會在必要的時候傷害別人,即便這真的非常艱難?!?/br> 至少這個聲音聽起來確實很親切。老公爵夫人發現自己完全可以理解這女孩為何會受到前雇主的喜愛,誰會想要聽烏鴉在自己耳邊叫喚個不停呢? “通常在這個時候我會聽一會兒書?!彼@然有些累了,但又不那么想讓薇洛離開,“可今天是我女伴的休息日,所以,我不知道現在是否可以請你代勞,念幾頁給我聽聽。我想你都能說一些意大利語,不可能不懂得法語,我最近訂了一本法國新出的短篇小說集,有莫泊桑、左拉的新作品……” 這個要求可真是非常突兀,幾乎使人無法理解,薇洛頓時愣住了。 但她自然不可能會去拒絕這種小事,她很樂意為一位老太太念書,她本來可是都打算要做一個女伴的,過了這么久,她好像總算有了個“試崗”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