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這言語雖過于直率,卻無形中沖淡了之前的沉重和沮喪,那份淡定更是在不自覺中給予了眾人信心。風神不再多說,與火神交換了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那份心悅誠服。 伏羲臉上掠過一絲笑意,長袖一揚,將陣法屏障盡數撤去,露出天穹云海,頂上張開的金傘發出瑞靄祥光,逐漸驅散了殘留的毒霾。他們從幽閉的陣中重新回到陽光的沐浴之下,一時間心懷大暢,先前那些挫敗憂慮不禁一掃而空。 “句芒與后土尚在南天路戰斗,你們可速去助他們一臂之力。若遇見毒深者,將瓶中清露滴在他們頭頂便是。”伏羲將兩只玉瓶分別交給祝融與方雷,又對飛廉說道:“敲響殿前云鐘,召集眾神,無事者必須立到,不得有任何借口。”他頓了一頓,緩緩加了一句:“若是不肯來的,以后也不必來了。” 他們渾身一顫,躬身領命,有默契地將這里留給了姬軒轅和神王。三人漸行漸遠,方雷回頭望了幾眼,神情迷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你要有什么疑問,不妨說出來聽聽?”祝融說道。 “也不是什么重要事。”她輕輕搖頭,“只是奇怪羲皇的模樣,似乎和我上次覲見時有所不同?” 她這么一說,祝融方才恍悟之前相見時那細微的異樣感來自何處,忍不住說道:“是啊,他為何要費力維持這幅樣貌,以他現在的情況,這樣不是很危險?” 飛廉忽然一笑:“如此顯而易見的事,你竟然猜不出原因?” 祝融瞪了他一眼:“難道你就知道了?” 飛廉嘆道:“你忘了嗎,那模樣是伏羲當年去軒轅丘時所化的凡身。”他也回望了一眼:“我想他是為了告別吧。” 其余二人沉默下來,臉色頗為復雜。過了半晌祝融才道:“想不到伏羲也會……” 飛廉感慨道:“天庭為凡人進階仙身定下了七十二劫悟道,可這其中卻有一劫,是連諸神自己也參不透的。” 方雷問道:“那是什么劫難?” 風神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前方若明若暗的云霞,追憶起遙遠的往事。 “情劫。”他低聲說出兩個字,神色悵然。 伏羲在兩儀陣中苦苦尋找時機,已是勞心勞力,最后那一擊更是大耗其真元。為了不在他人面前展現疲態,一直勉強裝作無事,待祝融他們一走,虛弱模樣不禁盡顯,幾乎連站穩都困難。姬軒轅猶豫片刻,還是走上去輕輕扶住了他,隱約看到不遠處云霧間有座小亭,便攙他去那邊暫時休息,一時間各懷心事,對坐無言。 “你來了,我很高興。”不知過了多久,伏羲緩緩開口,“這是神界之幸,更是天下蒼生之幸” 姬軒轅沉默片刻,說道:“我并非為你而來。” 伏羲輕笑:“我知道,也從未這樣期盼過。不論因為什么原因,至少你接受了,這就足夠了。”他說話時聲弱氣短,時不時輕微咳嗽,全然沒有神王的威勢,反倒似久病臥床的凡人。 姬軒轅微微皺眉:“既然這般辛苦,還保留這幅容貌作甚?現在小纓子他們不在,你也不用找借口裝年輕了。” 伏羲雙目微閉:“我只想在臨走之前,重溫一次舊夢罷了。” 姬軒轅眉頭皺得更緊,正想問個清楚,忽然發現周身景色不知何時變了,云霧涼亭變成了清溪幽谷,金菊中呦呦鹿鳴,隨著清冽的弦音此起彼伏。 這個場景?!他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隨即霍然起身。 “你……”他厲聲喝道,右手用力指向對方,身體竟然微微發顫。 伏羲卻坦然接受他利劍一樣的目光,神色懇切,甚至還有一絲期盼。 姬軒轅漸漸冷靜下來,臉上第一次現出陰郁的表情,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重溫舊夢……好啊,真不愧是目空一切的上神,在下佩服之至。”他一字字咬牙道,“別人屈辱的痛苦,對你而言不過是再次戲弄的玩笑罷了。” 伏羲低聲說:“屈辱……難道那段日子,對你而言只有屈辱么?” 姬軒轅冷冷道:“還有欺騙和愚弄。” 伏羲輕嘆:“不管你相不相信……或許身份是有隱瞞,但我絕無欺騙和愚弄之意。”他微露無奈:“你當時不也是以化名相交?” 姬軒轅冷哼一聲,重重轉身背對于他。 “你這是要跟我算舊賬?”他毫不客氣地冷笑。 伏羲嘆道:“我絕無此意,總之一切都是……無心卻鑄成大錯,縱悔之卻晚矣。” 姬軒轅不屑道:“高貴的神王也會為一時興起而后悔?” 伏羲苦笑:“當初女媧說我日后定然后悔,我還不信。等真的陷入其中,才明白無可挽回的絕望。” 姬軒轅似是有些厭倦這個話題,他閉上眼睛:“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說過自己來此與你無關,若想用這種誅心手法令我死心塌地,你選錯人了。” 伏羲注視他的背影良久,目光愈加悲傷。 “你終究不肯原諒么?即使你我今后再無相見之日?”他的聲音澀然。 原諒?姬軒轅被這個詞刺得渾身一顫,昔日的點滴種種恍惚從眼前流過。接連失去妻子與好友的青年暗中痛心切骨,幾乎快要發狂,表面上卻必須做出冷靜無礙的樣子。為了穩定大局安定眾心,站在最高處的人只能摒棄普通人的情感,讓自己堅強到無懈可擊。他絕不能倒下,必須一個人挑起那個夢想繼續走下去,有熊的人民沒有意識到,他們的首領其實也只是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在褪去了喧囂的靜夜中,也會一個人枯坐在階下露出彷徨的表情,對著明月默默地滴淚。 他帶著失落與頹喪去溪邊緬懷親友。在情感最低谷的時候,他聽到綠茵花叢中傳來了天籟仙音,比人界現有的任何旋律都要悅耳動聽,竟神奇地沖淡了他滿溢心中的苦悶。 好奇心讓他順理成章地找到了奏琴之人,再然后,便是一眼萬年的糾葛。 心有靈犀,相交莫逆,那個人就像是老天為他量身訂造的知己,是那樣的聰慧博學,心境高遠,最重要的是,他是如此地了解并欣賞自己的才能,既能看到他靈魂中蘊藏的雄心,也能聽到他埋在心底不為人知的柔情。他從未想過會出現這樣一個人,能夠集合生命中最重要三個人的優點,在他接連失去他們之后,又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他面前。 他有不遜色巫炤的驚世才智,卻比巫炤能認同他的千秋壯志;他有不亞于縉云的一身絕學,卻比縉云更多了站在他身旁的勇氣和自信;他自稱為修行而云游四方,自由孑然一身,他也不用擔心他會像嫘祖那樣,忽然哪一日就因為責任而與自己陰陽兩隔。 那真是一段如夢似幻的時光。長河青山兵氣如虹,秋楓明月妙語辨道;蘭叢中執手相授十二音,紗幕風動笑顏起,弦歌心意同。 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完美的東西往往意味著刻意與虛假,他不是沒有這樣提醒過自己,但失而復得的喜悅讓他無法拒絕這甜美的誘惑,終于還是義無反顧地栽了進去。然而幻覺終不能長久,再不舍的夢也會有醒來的時候。 在名為真實的傷疤被鮮血淋漓地揭開那一刻,他曾經有多么信任和依賴他,那一刻就有多恨他! 他自以為一生一世的人族知己,竟然是他曾發誓再也不求的、那個對西陵見死不救的冷酷神明! 他始終不知他接近他的緣由為何。也許只是心血來潮,也許是為了培養對付蚩尤的代理人,他不想去深究,他只知道自己無法釋懷這欺瞞。原諒?他怎么可能原諒?他恨自己的愚蠢,更恨自己如此輕易就入了彀,一想到曾經的坦誠與真心,在這些自以為是的神眼中不過是掌中螞蟻的游戲,背地里還不知會怎樣輕蔑的嘲弄,迸發的羞辱感就讓他憤怒得不能自已,甚至全身的鮮血都在沸騰。 姬軒轅想到這里,不禁渾身顫抖,忽然大叫一聲甩出長鞭。隨著碎裂聲此起彼伏,四周清溪碧蔭的盛景頓時變得七零八落,再不復絲毫的溫馨華美。他手下毫不留情,用盡全身的力氣瘋狂抽打,仿佛發泄一般,直到最后一點影像也消失殆盡。 從來是假何曾真,那個叫太昊的人族根本沒有存在過,哪怕自己用他的名字給長子取了名,也不代表任何意義。 他終于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空無一物的云端,捏緊亭柱不住喘氣。 他最恨在他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可偏偏只有他能讓自己再一次的失態。 伏羲緩緩站起身,望著他欲言又止,臉上除了相似的痛楚之外,只有心灰意冷的絕望。 “我明白了……已經死去的一切,又何苦再去追憶?”他頹然一聲長嘆,“我會忘了這件事,你也……忘了它吧。” 姬軒轅沉默良久,他已恢復了原本的冷靜犀利,忽然回答一句:“不,我忘不掉。” 伏羲十分意外:“為什么?” “因為恨永遠比愛長久。”他說完這句便緊閉上嘴,再也不肯多給一個字。 神王臉上先是露出些許迷惑,隨即靈光一現,眼中忽然現出狂喜。 恨比愛長久,可是若無愛,又何來恨? 正因為真的動過心,所以才無法接受,更不能原諒。 可是憎恨本身是不會變的,伏羲的喜悅又漸漸隱去,換上了失意與悔恨。女媧說得沒錯,錯過就是錯過了,即使是看上去無所不能的神,也有無法如愿的事情。 在他可以抓住的那一刻,他不曾意識到其中的珍貴;而在他想要抓住的時候,卻再也不可能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