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年輕的辟邪王板著一張臉,鼓起腮幫子用力嚼著碗里的蓮子和銀耳,咬牙切齒的程度仿佛吃的不是甜湯,而是在咬某人的rou。 巫炤在旁看著他毫無遮掩鬧脾氣的模樣,唇邊的笑意愈深。 “又生氣了?” 北洛一翻白眼,把剩了一半的碗往床頭矮幾上一推,背對著他側身躺下。 巫炤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你現下妖力微弱,不好好服藥進食,傷口會愈合得很慢……” “吵死了,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北洛最聽不得這幾個字,被子一蓋把整個頭都蒙住,“餓死不正好?省的有人嫌我白占了他家地方。” 鬼師微嘆:“我何時有過此意了?你這牙尖嘴利的,才是得理不饒人吧。” “小爺我就這個性子,看不慣拉倒。”被窩里悶悶地傳來沒好氣的聲音。 巫炤輕輕搖頭,走過去替他把被角往下拽了些許,露出半張臉不至于氣悶。 “你現在行動不便,心浮氣躁在所難免,”他了解辟邪好動嗜戰的天性,知道多日臥床著實悶壞了他,因此并不介意這些撒氣的舉動,“北洛,生死之事不可兒戲,以后這些話莫要再隨意出口。” 他端起碗到圓桌旁,從瓷盆里又倒了一些熱湯加進去調勻,正想叫人起來再用點,回身卻見北洛不知何時已起身靠在床頭,一臉意外地看著自己。 “你剛才……叫我什么?” 巫炤一愣,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自然出口的名字并不屬于舊日的殘影,而是來自今生眼前的個體。 “縉云,我……”他表情有一瞬茫然,而后低聲問道:“莫非你一直介意……我如何稱呼你?” 北洛側頭輕描淡寫地道:“沒有,左右不過是個名字罷了。隨便你怎樣叫,我也還是我,不可能變成另一個人。” 巫炤沉默走到床邊坐下,把手里的蓮子羹用湯匙慢慢喂他,兩人之間一時無言。 “我有縉云的命魂,但我終究不是他,”北洛緩緩開口,“北洛是辟邪,魔域天鹿城的王,不是人類。” 他已經有了全新的一世,新的生活,以及家人和朋友,不再是當年那個俊容長辮的軒轅丘戰神。時光流逝不可追,那些往事碎片除了供人回憶憑吊,已再無其他意義。 巫炤捏著調羹的手微微一顫,灑了幾滴湯汁到兩人的衣襟上。 “我知道……”他避開北洛的注視,“我一直……都知道……” 說話間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床上的人半晌不語。 “西陵是天災,并非誰之過,不需要罪人來承擔。更何況已經過去那么久……”他聽見北洛在身后說道,“別再自苦了,放過自己吧。” 巫炤豁然轉身,面部肌rou微微抽動,緊緊地盯著對方。 北洛的眼睛清澈堅定,神態坦然地承受他的注目。 “你難得重活一世,不如學著放下并接受。這樣不好嗎?” 巫炤看了他良久,忽然說道:“那么你又如何?” “什么?”北洛微微一愣。 “當日西陵故地,我曾問過你同樣的問題。我罷手,你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巫炤眉尖輕顫,“而答案……你早已給出了。” 不能,我們之間永遠是……北洛輕輕閉上眼睛,手指在被面上抓出了褶皺。 那么多的愛恨糾葛,掙扎痛苦,豈是說放就能放的? “已經發生過的事,不會因為時間的過去而改變。即使不想面對,它也始終會在那里。”巫炤靜靜地說道,“可以接受,卻是不能放下。” “但我不是縉云!”北洛忽然有點激動地抬高了聲音,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深吸了一口氣后平靜道:“他是我的過去,但我不可能再變成他,和你回到那個已經不在的西陵……” “我知道。”巫炤打斷他的話,干脆得有些出乎北洛的意料,“我適才說過,你說的這些,我全都知道。” “但是……” “轉世的確改變了你的名字,樣貌,以及性子,”他的聲音依舊如平日那般沉穩,“可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對我而言,你……始終是你。” 這次輪到北洛表情迷惑了。巫炤卻沒有繼續解釋,只是走到床邊拾起他換下的衣物以及染血的繃帶,隨后向門外走去。 “重活一世的確辛苦,可命魂帶傷轉世更是萬難。今生相逢不易,我只希望你能……,”他在推門而出之前留下一句話,“學著接受他人的保護,以及……珍惜你自己。” 北洛怔怔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頭無端掠過一絲悵然。 由于不好在蓮子中久待,岑纓與凌星見跟隨劉兄回到了陽平的家中,見他的夫人已經從青丘采藥歸來,心里不禁十分高興。然而這份喜悅沒過多久,便被千年狐仙的話打破了。 “夫人此話當真?!”岑纓驚得一下從椅子里跳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失了禮數。她不敢相信地捂住嘴,喃喃道:“北洛,北洛他……真的活不久了么?” 凌星見也是難得眉頭緊鎖:“怎會如此?他服了您的傷藥后,明明已經好轉了呀。” 劉夫人輕嘆:“他體內有兩道不屬于他的力量在互相撕咬。一道是極強的辟邪妖力,另一道……”她神色微露不解,“連我也摸不清是來自何處,只覺得非仙非妖,竟有幾分像是……” “莫非是像……魔的力量?”凌星見試探著接口。 岑纓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魔?不會吧,北洛身體里怎么會有魔的力量?” 劉夫人搖頭:“的確有些相似,但又和一般的魔族全然不同,所以我也無法斷定。只是這股靈力似乎正在蘇醒中,這幾日變得越來越強,因此和辟邪妖力愈發無法相容。” “我族的治療術和丹藥,實在無力化解此等強力,只能幫助他緩解傷勢。他雖然現在看似無礙,但其實每一日都在消耗元神壓制這兩股力量。如果不徹底治本,終會有油盡燈枯的一日。” 岑纓喃喃道:“那要怎樣解決才好……” “必須盡快將兩種力量從他的身體里分化出去。辟邪妖力還好,我發現另一道力量似乎是附著在他的命魂上的,而且融合得極其緊密,若是強行抽取,必會導致魂飛魄散。” 劉夫人的話讓二人神色慘變,直到離開劉兄家,岑纓依舊神色恍惚。雖然凌星見安慰她不必這么早絕望,也許星空辰儀社里有典籍記載其他的救治方法,他要回去仔細找找,但他們內心卻深知實在是希望渺茫。 作別了凌星見,岑纓心亂如麻,隨意走著也不辨方向,不知不覺竟來到了湖邊。她還記得就在幾年前,她和初識不久的北洛與云無月來到這里觀賞風景,被司危襲擊,是他們救了她……然后就是一路結伴而行。在她的眼里,那兩人是那樣的可靠而強大,只要老實跟在他們身后,不論什么樣的困難都會迎刃而解。 哪怕是獨自被困在夢境里,她的內心深處也沒有真的害怕過。她相信北洛一定會來救她,然后就會帶著她一起去找前輩,以前每次都是這樣的…… 可是如今,那座一直為她遮風擋雨的山要倒塌了,她會失去一個像哥哥一樣的好友,而自己對此卻無能為力。 “為什么……偏偏在這種關鍵時刻,我卻什么也做不到……”她頹喪地跪在草地上,淚水一滴滴落下。 她只顧著獨自傷心,竟沒發現背后有一雙布滿血絲的妖異眼睛早已盯上了自己。只聽一聲尖利的呼嘯,一道影子迅如疾風地朝她撲來。岑纓吃了一驚,長時間的野外訓練讓她及時躲過了這一殺招,但腿上還是被劃破了一道大口子。 敵人振翅飛到半空,居然是一只全身黑羽的猛禽,尖嘴利爪再次朝她撲來。這只似乎并非普通的猛禽,在它的雙眼逼視下,岑纓只覺得自己的魂魄都仿佛被攝走,拿著武器的手竟是無論如何也舉不起來,只能不住后退。忽然腳下一個踩空,才發現自己已經不覺退到了懸崖邊上,身形不穩直往下面摔去。 只聽得耳邊勁風略過,并沒有自己預想中劇痛般的粉身碎骨,而是跌到了一個人的懷抱里。緊接著上方那只鳥長聲慘叫,不知被施了什么法術,黑羽四散逃得無影無蹤。 那人從背后抱著她在懸崖邊的草地落下,拍拍她的后背示意安慰。 岑纓大口喘氣,好容易鎮定下心神。 “多,多謝相救……”她搖晃著站起,轉身想對那人道謝。誰知這一回頭,不由得滿臉震驚之色。 “你,你是……” 比起意外頻出的外界,蓮中境內此刻倒是十分安靜,飛天鼠們不敢再來打擾,巫炤出門后也一直沒有回來。北洛靠在床頭想著心事。這些天習慣了別人的懷抱,如今難得自己一個人,忽然覺得肩頭有些發冷,心里也莫名空落落的。 習慣……尤其是本來不屬于自己的習慣,只會憑添煩惱。 北洛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自嘲地勾起嘴角。 介意他的稱呼嗎?原本……應該是不介意的,正如自己所說,即使喚上千萬遍那個名字,已經徹底逝去的人也不會再次歸來。 他不可能變回前世的樣子,也不會再穿上那身上古的戰盔。他不再是縉云,可在巫炤與姬軒轅面前,他又不能不繼續是。 那終究是上輩子遺下的債,欠下的情,因果輪回終有報,自己再如何不愿,該還的還是要還。 所以他愿意以縉云的身份和姬軒轅緬懷過去,也不反對巫炤在他身上尋找昔日的影子。上一世他為縉云付出得實在太多了,哪怕是今生作為旁觀者的自己,都忍不住產生了一絲愧疚的憐惜。 假如自己的回應能給予那個男人些許慰藉的話……就算不能補償他失去的全部,能夠化解開他心中的恨意也是好的,原本只是這么簡單地考慮而已。 然而在不知不覺中他竟忘了一件事,人心,原本就是這世間最頑固又最易變的東西。既已身入局中,又豈能真的一直置身事外,全身而退?親身面對那個溫柔得讓人忍不住依賴的懷抱,那種熱烈而專注的,只為一人燃燒的熾烈情感,又有誰能真的絲毫無動于衷? 一貫灑脫不惹塵埃的他,什么時候竟也變得糾結和迷惑起來了。 可是,已經有點堅持不下去了……如果那個人再這樣一味地從他身上追逐縉云的影子…… 北洛脫力地躺平,捂著額頭苦笑:“真是……本來沒關系的事兒,怎么好像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腦海中閃過嫘祖曾經對縉云說過的話,總有一天,你會遇見一個不惜一切只為保護你的人。 縉云那時的回答是什么呢?他說,我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嗎?自小孤苦甚至淪為奴隸的他,明明比誰都依戀他人的關心,渴求對方的執著。更何況這些關心來自那樣優秀出眾的對象——被無數人仰慕,高高在上的他,卻偏偏只青睞一個人。 縉云不是不需要,恰恰相反,他是過于貪婪了,對世俗情感天然懷有恐懼的他,要的不是一生一世,而是所愛之人永恒的追逐。 他認為人總是喜新厭舊的,就像他的父親對母親那樣,再熱烈的愛,日子一久便也淡了倦了。如果想要永遠擁有對方的占有欲,這樣保持著距離,讓人一直求而不得才是最好的。不需要說破,不需要回應,也就不會患得患失。 想要那個人永遠只注視自己,只想要自己,只會……愛自己。 因為得到后再失去的感覺太難過了,為了避免承受這種痛苦,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擁有。 從未見過太陽的人,又何來對光明的向往。 北洛閉上眼睛,手掌輕輕按住胸口,嘴角扯出一絲諷刺的微笑。 “縉云,你這個口是心非的家伙,”他低低說道,“不光是個自私的混蛋,還是一個……逃避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