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江父差點沒被周大帥這句混賬話氣得心梗過去,這父子叁人今日怕不是擺明了來瞧他江家笑話的不成。江歲秋瞪了一眼周紹甫,急忙忙的就回了江父身邊。周紹甫失笑,緊跟著她,也站在了周大帥身后做個背景板。 只是周大帥喝上了頭,粗鄙之人都存著些小人心思,也就趁著酒勁撒潑,處處諷江父。 “紹甫這孩子,跟老子年輕時一模一樣,老子當真是喜歡,也不知他那老娘怎么教出來的,這么好的孩子還是老子的種,想想就得勁。就是小時候受到了些磋磨,讓老子想起來就牙癢癢,這么好的孩子還有人不稀罕,也真是稀奇。” “老夫看還是周大少像大帥些。”江父攥緊了拳頭,咬著后槽牙,有樣學樣借著酒勁和周大帥杠了上去。 “嚯,就那小癟叁,哪里像老子了,都是被女人慣壞了,以為老子沒種了,就使勁作。” “再怎么說也是親生的兒子,周大帥還是太望子成龍了。多訓誡訓誡,總會懂事的。” “老子有紹甫就夠了。” …… 兩人你來我往的,你說一句我就要還兩叁句,全繞著周紹甫作了文章。再看他本人低垂著眉眼,扯開的風紀扣和領帶不知何時被他系好,戎裝筆挺,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畫一樣。江歲秋小心瞧了他幾眼,對周紹甫的耐性報之以欽佩。 不經意間卻撞入他眼中,深邃的瞳仁里,漾著漣漪,被他抓包的江歲秋別過眼去,只是那人的低笑聲灼燙的她耳根子都泛了紅。 江父和周大帥還在互相譏諷著,江歲秋放空了深思,盤算著些事情,她想,其實周紹甫在周府的處境也沒有表面上的風光。周大帥明面上是處處維護他,道江父識人不清,其實也不過是拿他作了話頭來通一通心中的氣和男人間不可言說的尊嚴。 周紹甫的身世,不至于諱莫如深,只是江父不大愿意提起,總覺得自己丟了面子,他自詡沒有周大帥那般的厚臉皮,還敢拿這事擺在明面上諷他。 江歲秋出國早,周紹甫在江家統共也沒待多久,更何況那時候周紹甫瘦骨嶙峋的,穿得破布襤褸,江歲秋自然和他沒有什么太多的交集,也就忘了她還有個名義上的二哥。 江父雖然不齒于那段過往,倒也沒藏著掖著,簡單同江歲秋提了幾句,末了,還告誡她少于周紹甫有過多的來往,這時局動蕩,今日還是一根船上的螞蚱明日就能各自飛。江歲秋是他唯一的女兒,他就怕周紹甫因為對他心中的怨恨而轉頭報復在江歲秋身上。 周紹甫是他風流一夜的產物,商人嘛,難免應酬多,那些個人又愛在煙花之地談生意,說是附庸風雅,還不是俗人一群。江父骨子里還是有著狀元門第的清貴,商討完生意賠了幾杯酒,又結了賬就會假托夫人的名義提早告退。他也不怕人說他耳根子軟,就怕沾上些麻煩事辱了門規。 只是那日,他在外地跑商,他們一群人點了個歌女,在秦淮湖唱小曲兒。亂花漸欲迷人眼,江父醉了,等他再醒來,身邊就是個渾身赤裸的女子,身上的青紫印痕觸目心驚,江父看一眼就別過頭去。 還不待他有動作,煙花之地的老嬤嬤就冒冒然闖入了這間廂房,坐在地上撒潑說他污了他們的清倌,要叫他討個說法。有什么說法可討,不過是看他是個肥羊,宰了一頓,他把那女子帶回了錫城。名分也沒給,就在府里當個閑散人養著。 養了兩個月,那個女人就跑了,卷了不少銀財。江父自認倒霉,人跑了,他也沒辦法,再加上那時候滿清的大門都要受不住了,簽訂了一個又一個賣國條約,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大好過,到處人心惶惶的,他就沒有去尋人。 這事久而久之也就忘了,直到十年后,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臟污著手敲開了錫城的江宅,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還是掛在脖子上寫著江字的玉佩。那孩子手中還帶著一封信,江父通過信和玉佩從記憶里尋摸出了這么個人。 那女人只說對不起他,那天的醉酒也是意外的算計,看他是個良善的人才起了心思,而后借著他的名義給自己贖了身。 在江家安逸的兩個月里,這女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還能和真愛茍且,后來真愛入了軍隊,她也就拋棄了富太太的生活,跟著真愛走了。 只是戰火紛飛的,一個懷著孕的女人和真愛走散了,孩子來得太巧,按著月份推算,竟不知道懷著的孩子是他的還是真愛的。 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東奔西走了十年,最終沒有任何辦法,才想起了他,臨終前讓孩子來投奔他,希望他能看在露水姻緣的份上,積點福報收留了這孩子。 江父看完信久久不作聲,他原以為十年前自己認了倒霉這事就翻篇過去了,到現在才知道,自己頭上可能有點綠,現在不僅綠了,還綠得糊里糊涂。如果是他孩子還好,若不是又該如何,他就憑白當了傻子不成,因此江父對這孩子的態度就模糊了起來,最后眼不見為凈,將他扔在府里,讓他自生自滅。 這孩子在江家待了約莫半年,同他娘一樣,跑了,還是身無分文的跑了。江父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是在周大帥來滬上駐扎那天的宴會上。 他起初只以為是周大帥的親生子,還奉承巴結著討好了一下,結果,周紹甫冷著臉,譏笑著將手中的江家玉佩丟在了地上:“這東西原想著典當的,可惜太破了,典當行不收,今日就還給你們江家。” 江父郁卒,這才曉得,那女人的真愛是周大帥,而周紹甫也不知怎么回事,和周大帥認了親,轉頭就來滬上同他耀武揚威了。 也因此江歲秋頭回遇到周紹甫,晚上告知江父時,他才吹鼻瞪眼,抓著江歲秋就把事情都吐了個干凈,還要再叁告誡江歲秋別與周紹甫往來。 …… 這場宴會,江家和周家到底是沒有達成協議。或者說,周大帥能同意來,也不過是想看江家的笑話,耍弄耍弄他們。 江父鐵青著臉色,回了府。江歲秋無奈嘆了口氣,拾掇了下自己,備了會課也就入睡了。 江歲秋在學堂里教授英文課,這門課感興趣的不多,只是校長為了所謂的趕時髦,還是頂著壓力開了這門課程。江歲秋這活也樂得輕松,每日一節,上完就能走。 她今日穿著墨綠色的旗袍,披著個素白的小坎肩,手上提著小包,摟著幾本書結了一日的課程,下午也就空閑了出來,江歲秋琢磨這下午該去做些什么,想得入神,也就沒有在意周遭的嘈雜。 直到被人攔住了,她才醒過神來。那人遣了個司機開著小汽車堵在了學堂門前,單手夾著卷煙,披了件條紋西裝,斜斜得倚靠在車門上。 “江小姐下午賞個臉陪本帥聽個戲如何?” 江歲秋看都不看他一眼,徑直轉了彎,繞過了他。疾步快走,慢說江父不讓她多與周紹甫牽扯,她自己也不想與他多有糾葛。 周紹甫滅了煙扔在地上,足尖輕碾著熄了火,幾步跟上前方的倩影。墨綠色的旗袍襯得江歲秋膚白貌美,整個人都閃著光,快走時旗袍開叉處若隱若現的瑩白肌膚比昏暗燈光下那次更為晃眼,周紹甫一雙幽深的眸子如何都移不開眼。 “球球。”他在她身后輕喚了聲。 江歲秋不搭理他,耳聽六路,只覺得身后人的步伐越來越近,她拐了個彎進了個胡同口,胡同口靜寂無人,她才回來沒多久,摸不透這里的地形,而周紹甫又緊追不舍。她也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昨日里才讓他們周家父子打了臉。今日還能嬉笑的陪他去聽戲不成? 眼見著無路可走,江歲秋索性轉了身,背靠著身后的墻,眼疾手快的從小包里掏出江父給她備著防身的槍。這把槍是只精巧的左輪手巧。既輕便,后挫力也不強,但殺傷力夠,適合女子用。這世道不安穩,女子更得學會如何防身保命。 她拿槍口指著周紹甫,身上的小坎肩因著動作滑落了幾分,她也無暇顧及。 “嚯,膽子這么大了?”周紹甫挑眉,在距離她不遠處止住了步伐。語氣輕佻的很,一點兒也不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