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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酌道:“這話怎么說?” 但是師夷清僅僅是撩開了一截袖子,他將手臂橫在葉酌之前,道:“你是真個仙君,但你且看看我?” 這等地步的高修,除非有特殊審美癖好的,不然皮膚皆光亮潔白,蓋因修士餐風飲露不食五谷,摸上去也該是細膩光滑的。然而師夷清的手臂上,赫然布滿了紫紅色的斑塊。 深淺不一,邊緣銳利。 ——尸斑。 溫行頓了頓,小聲道:“我們在江川初見的時候,那個小孩子身上,也有這樣的痕跡。” 是了,他們第一次遇見師夷清,還懷疑過他手里的孩子是否被虐待過,就是因為皮膚上詭異的色塊。 葉酌一驚,陡然升起了一種古怪的想法。 “你這個身體,是元君的……” 他仔細的措辭,一字一句的從牙縫里擰出兩個字。 “……尸身?” 鳳口關上,清婉同聞道臺皆呼吸一窒,陳可真手指微頓,凝眉看向水鏡。 師夷清似乎疲累不堪,一言不發,垂眸不語。 葉酌皺眉:“可是那個小孩子他的身體……” 他頓了頓,自顧自的往下推測:“那個小孩子的身體,應該是你以前的身體,那個小孩子的靈魂……” 葉酌博覽群書,確有古法名為換魂,傳言之中,若生者與死者兩魂相換,死人的靈魂有生者皮囊的生氣,死人的皮囊也有生者靈魂的鎮壓,無常難以追蹤,鬼差遍尋不到,便可茍活于世。 他飛快思索:“那個小孩子的靈魂,應當就是廣玉元君……不,應當是廣玉元君三魂七魄中很小的一部分。” 《左傳》有言,“人生始化曰魄,即生魄,陽曰魂。”缺魂少魄,便會缺少生氣。 事到如今,前面的困擾迎刃而解,難怪師夷清修為如此之高,以前卻聲名不顯,難怪他實力遠高于一般修士,卻又不是飛升。也難怪陳可真天賦卓絕卻入不了仙道,身居高位飲食精細,卻多災多病風寒不斷。 甚至難怪他不舉,皆是因為換魂。 師夷清調用的就是廣玉的修為,而廣玉的靈魂部分被困在了那個孩子身上,而轉世的陳可真三魂不全七魄有虧,才會纏綿病榻。 師夷清這個時候,才微微的睜開雙眼,施舍般的看了看他:“是,可惜或是我方法有誤,不知為何,那孩子始終癡傻愚鈍,雖然仍在人世,并未有老師風采之萬一。” 葉酌腦海中只有兩個字:荒謬! 他一時居然不知從何開始數落,只搖頭:“生死輪回乃自然之理,廣玉既死,轉世便是,你這般行事,未免太過猖狂。” “他不該死!” 方才安安靜靜的師夷清驟然抬頭,如回光返照一般,黑沉的眼珠一動不動的盯著葉酌,瞳孔囚著一團死氣,他一字一句:“但是元君不該死,江川那些人才該死。”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說江川該死了。 葉酌道:“這話怎么說?” 其實他本來就很疑惑,師夷清已經是國師了,動用人間的力量找五萬個凡人并不難,何必非要將死人的靈魂囚禁在雕琢好的rou體里,還原出一個五千年前的江川?還平白留下怎么大的一個隱患,讓葉酌能借雷劫鑄劍,然后何天道討價還價,進而全身而退呢? 師夷清冷笑三聲。 他依然苦苦撐持著最后的體面,脊背上薄薄的肌rou毫不放松,脖頸和脊椎繃成一條直線,好像他并非衣衫凌亂的被釘在此處,而是身著冕冠袞服,在萬人朝拜之中舉行什么儀式。 儀式。 葉酌忽然道:“那些死在屠城中的人,并沒有輪回,他們被你扣著靈魂,一日一日的重復著屠城前的那段日子,重復了五千年,你用這種‘儀式’,來讓他們給廣玉元君賠罪?” “他們輪回了。我一個一個找到他們,又殺了一遍,再扣回來。” 他閉著眼睛,平靜的像是在說:“我殺了一只雞。” “可惜,其實按照數目,還剩下了一個沒找到,也不知是不是魂靈俱滅了。” 葉酌問:“江川百姓到底做了什么,你要有這種喪心病狂的手段報復?” 師夷清,頓了頓,他看著葉酌,像是松開了繃著的那一口氣,攤開手仰躺在了聞道臺上,先時小聲的輕笑,接著胸腹鼓動,忽然開始放聲大笑,極劇的動作扯到的傷口,他卻渾然不覺,笑的五官猙獰,狀似瘋狂。 葉酌冷眼看他笑。 過了許久,師夷清甚至笑出了眼淚,他擦著眼睛,笑著看向葉酌。 “你知道嗎,屠城以后,江川的百姓恨他恨的咬牙切齒,恨不能生啖其rou,那一日,一百三十萬的亡靈都在質問他‘你不是江川的守護神嗎?’‘我們拜了你那么多年,你就是這種廢物?’,到后來,就是一百三十萬的尖叫,一百三十萬的咒罵,一百三十萬聲連綿起伏的‘去死,去死,去死!’” “這些聲音此起彼伏,噪雜刺耳,攪的青梧引鳳不得安寧,攪得元君心力交瘁,但這并不是最好笑的,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嗎?” 他像是覺著滑稽到了極點,忍不住捧腹大笑,收了好久,才收出眼角抽搐著留下來的眼淚:“最好笑的是,早有修士提醒江川官員,提醒江川百姓,甚至提醒長舟渡月!說元君可能把江川作為戰場,要他們早日離去。但江川所有人都不以為意。為什么?因為他們覺著元君在這里,元君就在江川,江川怎么可能出事?”